人的一生中,有的记忆是不会晒干的,总有永远要感恩的人。
1959年,《南方日报》副刊刊登了我的短篇小说《在密密竹林里》,里边有公社社员恋爱的情节,犯了大忌。华师大中文系认为我这个学生走“白专道路”,想“成名成家”,要批判。我惶惶不可终日。一日傍晚,我在教工宿舍区踽踽独行,见到教外国文学的李育中教授,他身着短裤文化衫,嘴衔烟斗,正在小院门前。李老师学贯中西,平易近人,没一点大教授大作家的架子。我上前鞠躬,自我介绍。他打量我道:“哦,你就是章以武,我听说了,进来坐,进来坐。”
逼仄的客厅里,他亲切地同我聊天:“喔,你是浙江宁海人,那是柔石、潘天寿的故乡。好,人文荟萃的地方!”他吐了一口烟,鼓励我:“搞文学创作要多读名著,多留心生活,多练多写。你发表的小说我读过几篇,你是可以写些东西的。后生仔,切不可翘尾巴。”我连连点头,感谢老师的教诲,然后起身告辞。李老师突然想起什么道:“以武,坐下,坐下。”他进了里间,端出浅浅一碗饭,是腊味饭,碗里有一根香喷喷的腊肠,道:“吃一点,只能给你一小碗!”我感动地端起碗吃了下去。要知道,1959年,那是饥饿的岁月啊,当时我的体重从140斤降至105斤,可谓形销骨立,有的同学已饿得患上浮肿病了。
夜色中,我来到大操场一角,倚靠双杠,垂头哭泣。尊敬的李老师,你把我这个打入“另册”的学生当人看待了,你是多么宽厚仁慈,你给了我一碗人世间最香的腊味饭,你让我懂得怎样做人。许多年里,在月无聊星眨眼的夜里,我的眼前常常会浮起他嘴啣烟斗的笑容,那是最透明的阳光啊!
再说一个感恩的故事。1983年,我写了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将近6000字,投寄《羊城晚报》副刊“花地”,当时的编辑肖荻老师约我去编辑部面谈。肖老师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西南联大的毕业生,一位肚里有货双眼识货的名编。他道:“你这篇小说正面书写了广州改革开放的故事。开鱼档、劳动致富、新生事物,很有意思。是这样的,文学副刊有时半月才出一次,版面紧,你删去一半,2500字左右,如何?”我不知深浅说:“肖老师,砍去一半啊?”他听了,注视着我呵呵笑了:“章以武,你好大胃口!你是欧阳山?还是秦牧?”他递了一支烟给我,“我理解,砍去一半好比割你的肉啊。你回去好好想想,再定。”
一个星期后,肖老师给了我一封千多字的长信,大意是:小说砍去一半,确实可惜了,我建议将它扩大成中篇,并提出了五条具体的意见。读完信,我两眼发热。后来这个中篇发表在《花城》杂志,获得了“花城首届文学奖”。再后来,我与合作者将它改编为电影剧本《雅马哈鱼档》。电影放映后,被誉为广东改革开放的第一张靓丽名片,荣膺当年文化部优秀影片二等奖,被选为参加84国际柏林电影节。至今,我常常会惦记这位瘦小直率幽默的肖荻老师。肖老师已去了天国,我未能敬他一杯茶、一支烟,终身抱愧。
书生老矣,与年轻朋友谈及这两位尊敬的前辈,听者无不动容。一朋友道:我怎么遇不到可以让我永远感恩的人?这问题提得耐人寻味。我思忖道:“会遇到的,世上好人多!”当然,遇到贵人,有时与运气有关。但有一点,人与人之间发生情感交流都是双向的,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别人同情你,肯定你,伸出援助的手,一定有什么地方你触动了他的内心,让他对你发生共鸣了,才会鼓励你,指教你。所以,你目前虽则稚嫩,困惑,甚至风雪堵柴门,但你必须是一员正派的人,上进的人,脚踏实地有追求有梦想的人。你若油头粉面,刁钻古怪,夸夸其谈,好高骛远,那么别人是心知肚明的。
人世间,在特殊的时刻,为了私利,恩将仇报者,也时有,这就另当别论了。
赐予与被赐予,有时是很难以“因果”去解释的;不过,生活中懂得感恩的人肯定是多多益善的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