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剥文字出壳的乡村知道分子)
单是从颜色上来界定一个绵长、虚空而阴郁的旧江南,黑白两色,或许已经足够饱满,足够涵盖江南的一切了。黑与白,在中国古代山水画家的火眼金睛里,是天地间最丰满的两种颜色。即使我的时代迎来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彩绘江南,传统的黑白也足以震动我的肝脏,足以让太阳下五彩的事物羞愧地收起它们华丽的衣裳。这黑——黑瓦楞的黑,这白——白粉墙的白,在我的江南,仍是两种习见的事物。当抬头看见两种大面积的黑与白,不用怀疑,你已经置身在江南的腹地了。在江南,黑与白是一对孪生子,直站的白粉墙与斜躺的黑瓦楞,是一个和谐共生的整体。换言之,白伴随着黑而生,黑又加深了白。
在空虚而寒冷的广大江南,黑与白,两种貌似对立实则互生的颜色,不仅以数量取胜,更以单纯的朴素取胜。在黑与白的外围,当然还有绿色的垂柳,蓝色的炊烟,赭色的石岸,无色的水,还有屋檐下一串喜庆的红灯笼——请注意,那一抹妖艳的红是对远方游人的一个提醒,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对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的一种提示,你完全可以无视小镇上那千篇一律的作秀。请放心,浓烈的彩色不会冲淡黑与白交汇而产生的意蕴,不会夺取黑白的主体地位,它反而让你看得更清楚,黑与白,原来可以这样耀眼,原来可以比彩色更强烈地拉大和丰富你的灵魂。
在江南,黑白始终处于历史与现实的调色板上一个中心的位置,其在文化上的优势也显而易见——容量巨大的黑与白把一个辽阔的过去囊括了进去。在江南,是黑与白的精魂孕育了一个我私底下非常喜欢的小画种——木刻版画。大块的、粗糙的、几乎可以触摸的、纯粹黑白两色的木刻版画,那里有我熟悉的池塘、水牛、河埠头、丝绸般闪烁不定的水,也有女性涨满汁液的青春、我喉结突起的成长,有世俗的繁文缛节、古老的迷信、稀奇古怪的民俗……推而广之,我喜欢民国以前江南无名作者撰写的小镇地志,那些雕版刻印的地方志,我一直以为,是江南的灵秀之气汇聚而成的。那些墨黑墨黑、粗粗壮壮的笔画,那么稚拙地印刷在泛黄的宣纸上,再配以灵秀的线条勾绘的地图——通常,这些地图的比例都不可靠,却完全符合我双脚的势力范围——它们划拉在你的灵魂的皱褶处,舒服而妥帖。故我每一次打开,悠长岁月酿制的奇异的芬芳一股脑儿就摊开在我的面前了。
在江南,黑与白,也会随时间而渐次增大。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白悄悄地覆盖了黑,吃掉了黑。霜降之夜,白就像一根骨头,在一年到头的某个刻度上,在剩余的日子里,锐利地凸现出来。它们或挂在屋檐下,闪烁着精细的太阳光;或封冻了不甚宽阔的河道,露出它们本性中的尖锐和蛮不讲理。而白的全面降临与占领,靠的就是一场狂野的大雪。飞雪连天的日子,是江南民间一个不成文的狂欢节,大人和小孩,全都陶醉在童话般的情景中。等到天地交会的激情过去之后,白将黑完全包裹在一条温柔的雪被子里了。人世间,无言的白就这样显现为一个无言的神迹。这样一个温暖的时刻,我——我的生命是过去某个时辰所赐予——怎会不喜爱天地间这一份难得的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