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人的怂恿下,捏着鼻子看了《芳华》。因为不抱期望,反而有那么一点点惊喜。青春的面容、美丽的长腿,虽然,刘峰与何小萍中年后的相濡以沫,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鸡精做的鸡汤的味道。
在电影中,我没看明白一个细节。萧穗子的旁白说,刘峰追求林丁丁被拒绝的原因是,刘峰是圣人而不是人,是圣人就不应该有情欲;如今圣人有了情欲,纯情少女丁丁被吓住了。电影中两人情感纠葛的产生、闹大都很突兀,压根就没让黄轩演出苦恋林丁丁的感觉。直到我看了严歌苓的原著。
老实说,冯小刚的影片对人物的呈现,尚有一个直男蠢萌的厚道,而原著中却总有一种想掩饰又掩饰不住的势利与刻薄。
原著中,作者用了大篇幅的超我、本我等精神分析术语,来解释林丁丁为什么厌恶刘峰这个“圣人”追求她。在前几章,反复讲刘峰出身的底层、平凡的相貌、土气的举止,字里行间透出的只有一个信息:这是一个我们瞧不起的男人。
瞧不起就瞧不起,何苦扯什么“圣人”“无瑕的超我”等说辞?
十几年后,红二代郝淑雯回忆往事,叹息刘峰摸错了人,“那么多人摸过我,为什么不能是刘峰?刘峰跟他们比,至少人品好多了”。然而,作者自己也说,我们这些女人作为情人的那部分,对“好人”是瞎了眼的。“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给了好人,哪怕触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开,对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爱情婚嫁,还是把好人关在门外。”严歌苓在此处触及到了女人身上一个非常无情的原始本能:不喜欢弱者,不喜欢loser。这个原始本能在书中被文工团的环境放大。置身其中的刘峰,因为时代的因素成了一个悲剧人物。不幸的是,作者并未从这个角度深入,甚至整个故事中,时代的痕迹都不明显(电影的视觉效果部分地弥补了这一点)。我只能从字里行间猜想,她可能被刘峰身上的悲剧性触动,写下了这个故事。然而,她特有的局限性阻止了她深入探讨这个主题。
原著有很强的真人痕迹,作者也模仿毛姆的创作手法,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力图让小说显得真实。刘峰这个好人身上,无疑有《刀锋》主人公拉里的痕迹。拉里出于救赎的目的,和一个妓女结了婚。而刘峰在海南闯荡生活时,也救赎了一个妓女,并与之成为男女朋友。然而,刘峰和拉里,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梅诗金公爵完全不同的是,后两人是真正地探索何为善、爱、慈悲、救赎的圣徒,他们有着璞玉一样的天性,如同塔罗牌中的“愚人”,而刘峰却是一个被时代欺骗的傻瓜。在文工团的美女面前,刘峰是个虚假的英雄、虚假的圣人。团里所有人都使唤他,所有人都需要他,所有人都不把他当回事。一个不被人当回事的人自然不是强者。他获得的无数嘉奖、肯定,在强大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个特有的时代,企图将人性中最深处的“私”都揪出来杀死,让人成为一个无私,甚至无我的人。这是一种逆人性的做法。人性不一定就是自私的,但也一定不是完全无私的。人是一个包含了“我、你、他”三个面向的复合体,总是在自爱和爱他、自利和利他之间流转,真正的爱、慈悲和善意是有力量的,是圆融了自爱和爱他、自利和利他后的结果。而刘峰呢,杀死了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丝毫私心、完全善意,也因此失去了人性的人。
对林丁丁的苦恋,是他保留的唯一人性。可惜,他真诚地把自己拔得太高,因此这个唯一的人性显得特别愚蠢、特别不切实际。他的爱,类似一个长工对地主家的高贵小姐的爱,一个屌丝对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的爱。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样的爱更多地停留在心理学上的投射和移情层面,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刘峰苦恋林丁丁,是他给自己设定的诅咒。
原著中,严歌苓的笔触不断地在“瞧不起他/她”和“对不起他/她”的两极间摆荡。前一章还在嘲笑刘峰是一个一米六九的短腿山东汉子,普通话里永远都带着大葱和大蒜味(可惜电影中完全没有表现);嘲笑何小曼吃元宵也要把馅留下来在被窝里反复舔的抠搜,描写相当刻薄。下一章又在感慨欠了刘峰,不断打听刘峰的下落,试图找补点什么。原著中有大量的对刘、何二人的生活境遇与内心世界的猜测和揣摩,比如猜想刘峰在战争中渴望死亡,然后英雄的事迹被谱成歌曲,被那个叫林丁丁的女歌手到处传唱。这样,她就会永远地欠他。我很想说,这样的猜测近乎恶毒,以刘峰近乎愚蠢的善良,他根本想不出这些。
于是,原著就呈现出一种尴尬的局面。作者既不老实地承认真的瞧不起刘峰这类人,也不肯放下小姐的身段,真诚地忏悔当年对刘峰的伤害。一方面,高高在上,精明地为人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这一阶层特有的“高贵”,以及由此带来的优越感;一方面又时不时地表达出对更低阶层的愧疚、同情,甚至欣赏,并不断地用后者来掩盖、装扮前者。于是,这种愧疚、同情和欣赏就像京剧演员脸上涂的干巴巴的铅粉,总是透出某种虚伪和矫情劲儿。
中年刘峰和何小曼以一种非婚姻的形式相濡以沫,这也是一个近似于虚假的情节和臆想。更接近真实的可能是,有了婚姻的失败、和妓女的同居等情感经历之后,岁月磨平了刘峰当年的幻想,他接受了生活中最合适的人何小曼。而不是令上层妇人们心中隐痛的浪漫爱情。
所以,这个结局更像是一个内心安慰:我们当年虽然欺负了他们,但两人最终过得不错,甚至有些方面过得比我们这群人还强。所以,我可以原谅我的势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