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等一场雪的到来,是件特别不容易的事。
张小末
1
“自天而降者,以雪为最妙”,读到清少纳言这一句,不觉莞尔。
都说一下雪,北京成了北平,南京成了金陵,而杭州就成了临安。每年一入冬,总还有些关于雪的念想,初雪一落,要去湖边看雪,要去孤山赏梅,要围炉吃火锅,要啤酒配炸鸡,要对爱的人表白。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你看,白乐天都替我们想好了,风雪飘飞之夜,屋子里炉火温暖,还有什么比把酒共饮更妙的事呢?那么就温一壶酒,酒要绍兴黄酒,陈年太雕,温和绵软,才符合江南的意境,酒瓶子要留着,插一枝蜡梅,饮至微醺,满室生香,浑身暖洋洋的,可拥被读书至深夜。雪在屋子外面静静地落着,雪粒子正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户,慢慢地雪大了,慢慢地悄无声息,一觉醒来,一场大雪覆盖了你我的清晨。
想想都是美好的,那么多适合下雪天做的事,那么多念想和等待的情绪,就先悄悄攒着吧。
2
事实上,杭州的冬天多数时间是湿冷的,雨常有,而雪却少见。
许多年前,我初到杭州求学,第一个冬天很不适应,那时学校宿舍条件简陋,尚未配备空调,白天,我们人手一个热水袋抱着,到了晚上,则需要两个才足够暖被窝,饶是年轻气盛,却仍然觉得出奇的冷,终于熬不住,听从本地同学建议,去买了羽绒衣穿上。寒假回家,我这一身厚厚的羽绒衣少不得被朋友笑话,久居海边小镇的人,大抵是难以接受在冬天把自己裹得像一只熊。同是南方人尚且如此,北方人初遇这般阴冷潮湿的冬天,就更不习惯了,雨连续地下,到处都湿嗒嗒、冰冰冷,温度不算低,却让你冷到了骨子里,于是就格外想念起北方的暖气。
然而,杭州人都知道“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于是,那些雪将下未下,人们翘首盼望雪到来的日子,也就成了一年中最令人期待的日子,看着挂满阳台久晾不干的衣物,我常默默暗示自己,雨都快下完了,雪还会远吗?
对于雪的到来,小朋友们尤为热烈。小暖出生在冬天,尤其喜欢下雪,一下雪,就意味着可以撒野而不被城市生活的条条框框拘束着,这是一年里难得被允许任性的日子,这是孩子们凭白多出来的假期和乐园。自他记事后,下雪的冬天屈指可数,多数是听我讲年幼时那些雪天里的趣事,比如堆雪人、打雪仗这些必须要做的事;比如在冰箱没有普及的时候,雪就成了天然冰箱,我们可以把菜蔬都放在雪地里冻着,食时再取;再比如我会用玻璃瓶子贮藏一瓶雪水,等到第二年夏天,这是民间治痱子的良方。而现在气候变暖,雪天显得尤为稀罕,他等待、盼望,带着期许,偶有抱怨,嚷嚷着要去东北看雪,这种等待伴随着他的成长年复一年。
3
雪当然是不会远的,即使雪还没下,但我们却深深记得那些可供回味的雪天。
下雪了,我们当然要去西湖赏雪。论及赏雪,张岱是深得其中况味的。他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他去湖心亭看雪,要等得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要选在夜间,“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而此时的西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遥想此情此景,雪后夜深,天地肃杀,撑一只小舟独行于茫茫世间,顿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至湖心亭,不料亭子里竟然还有他人,正铺毡对坐,童子在旁烧炉煮酒,炉沸酒热,“若论相公痴,更有痴人者”,世间的痴人此刻竟都聚在一起了,那么来来来,就一起同饮吧。如此境界,怕是此后再也无人能及,而关于西湖看雪的文章,怕是同样再无人能及。
等到雪化了,我们可以去看断桥残雪。最早知道西湖十景,只晓得断桥是白蛇传里许仙白娘子的相会之处,却不懂得为何叫断桥,更不知道断桥残雪的妙处。最早记录“断桥残雪”的是唐人张祜,他在《题杭州孤山寺》里写道:“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月,钟声在北林。”所谓“断桥荒藓涩”,可见平日里的断桥只是一座苔藓覆盖的石板桥而已,稀松平常并无特别之处。非得等到一场雪下好了,非得等到雪后初霁之时,非得站在宝石山上往南眺望,哦,此时西湖银装素裹,白堤如线,那些春日里最出名的一株杨柳一株桃,也统统是银白色的,偶有几把撑开的花伞点缀其中,构成了一幅简静的水墨画。阳光照下来,断桥的石板拱面无遮无拦,雪在慢慢消融,而桥栏是斑驳的,桥的两端由于背阴,尚在白雪覆盖之下,远远望去,桥身若隐若现,与灰褐色的桥面形成反差,像是断了一截。
断桥,那是西湖一根小小的肋骨,只有在雪后,它被阳光和雪色交织覆盖,干净明亮,横在谁的胸口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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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始终不停。湖水荡漾/一阵雪,以更加轻巧的姿势/落向湖面,瞬间隐匿于此/此刻,湖水幽深而神秘/花木扶疏,有她停留的痕迹/鸟雀嬉戏,发出安静的响动/路灯昏黄,像生活中的光泽——
那是几年前的一场初雪,落得毫无征兆。我与小薰去浙江美术馆看展览,是关于敦煌的一场展览,我们震惊于那些巨大而繁复的雕刻、彩塑、壁画、经卷,洞窟、佛像、飞天、伎乐,从河西走廊的莫高窟,从先秦十六国、隋、唐、五代、西夏、元,历史在一座现代化的美术馆里被逐一临摹、复制、还原,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在展览馆内有过关于生命的讨论,出来后,一场雪已纷纷扬扬,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是沿湖安静地走,行至柳浪闻莺,雪已薄薄地积了一层,这是江南的雪,这是杭州的雪,是湿润的,是姿态轻盈的,是让你在面临晦涩灰暗之时还能存有美好念想的雪。“我们沿着湖畔行走,从清晨至黄昏/什么都不必说/不必持有任何悲喜/时间仿佛一个奢侈的玩具/被紧紧地握在手心/永不消失……”
那个午后,时间似乎是静止的,后来,我们在一个满是鲜花的小餐厅晚餐,灯火渐次点亮之时,我知道,漫长的冬天过去了,这是一场春雪,在一个寓意着开始的季节,她到来,也意味着我们将与另一个季节彻底告别。
5
在一个又一个季节的轮回中,在生命的无数个片段里,我们等待过一场风,等待过一次花开,等待初雪降临,等待某个人的到来。事实上,每一次等待并没有本质差异。
冬夜重温《一代宗师》,最爱的一幕依旧是宫二年少时在雪地里练功的场景,那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干净净,“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那时她不知道此后会遇到谁,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更无法预料自己这一辈子的念想、数十年的等待,最终只是握在手里的一颗大衣扣子。
那一刻,天地间大雪飞舞,只有她目光澄澈,心无杂念,而等待,是每个人必然的历程,绕不开,躲不过,殊途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