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剥文字出壳的乡村知道分子)
昆曲华词丽藻,阳春白雪,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自非下里巴人释担听得分明的。晚明以降,昆曲在大富人家的华屋厅堂上,一路悠扬,直到民国,三百来年,它何曾枉驾屈尊,旁逸斜出,肯去粗服乱头的民间落草。如果说江南其他民间戏种,仿佛淡妆亦佳的蓝印花布,那么昆曲天生就是玉食锦衣,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天生一副说不尽的富贵之相。那是一轮圆洁莹润的满月遗落在了富庶的江南。确切地说,落在了有着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的后花园里了,任你伸出万千之手去捡拾,也捡不尽一段珍珠含泪的哀怨。
小时候,坐大礼堂里,我看过一次改良版的昆曲,单单记得这《十五贯》的情节,至于这流丽婉转的昆腔,于今记忆全无。我第一回尽心尽力来看这百戏之祖,是去年十一月,在南京,一座简陋的剧院(真是昆曲的宿命)里,江苏昆曲团出演《牡丹亭》,两场,五小时。我看下半场。坐第一排靠左边的位置,双手紧握一段光阴,双眼斜斜地盯视着演员——演员额头上沁出的细细汗珠,我至今还记得。
回想数年前,读汤显祖《玉茗堂四梦》,我读出了文字间满树的繁花。此夜听曲,觉出繁花中还有纷飞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在眼前起舞。真是通身的贵胄气,说不出的惊鸿照影入梦来。我家里至少有三本《牡丹亭》,对照昆曲《牡丹亭》的唱词,并无多大的改动。因此听昆曲,于我并不生疏。昆曲辞藻的典雅和华美,真称得上中国南方文学的华美盛宴。这语词与语词的珠粒,一经串合,竟可以这样如鸣佩环。这是单音节的中文发出的类似于西方歌剧的合唱。听觉的一次盛宴,有如南柯一梦。我原以为,这样的人间绝唱,早已殉了一个华丽时代的葬了,不意那一夜,目击耳遇,一时呆住,瘫软在细碎的光阴里,再不愿回复到噪音阵阵的二十一世纪来了。
昆曲那软到春水里去的对白,是典型的吴侬软语,也是我自小熟稔于心的。即使偶尔的对白中来几句俚语,也不难理解,反倒会意在心,土白里也是说不出的红香翠软。这一次听曲,正如张宗子“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唯有点头”而已了。昆曲的动作,虽比不得京剧的阔大。但,到底是江南的老戏,单看杜丽娘的水袖,手腕子一段一段地伸出来,又一段一段救上去,自是江南别具的柔美。你看她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眼见得杂花生树,群莺乱舞了,又忽来起了凉意,含住了悲声——昆曲中的山温水暖,的的是江南旧宅院里漏出来的华美锦缎——在这匹大红的绸缎子上,分明也映出了美人迟暮的透骨寒意。可即使在上半场无限繁华的喜气里,我还是觉得,昆曲是有鬼气的。这倒不是《牡丹亭》剧情本身有一出“还魂”,而是流莺般婉转的腔调中,翩如惊鸿一瞥的,不是“鬼”,又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