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外的开始,在闷热的一天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有一些东西
形成了缺口。在我生活的年代
它似乎是真相,但无法说出
它似乎是禁忌,改变我们的态度
它悄悄地来,偷走我们的快乐
它始终站在那里威胁着
每一个向它张望的人。
——选自《医院里的小启示录》
李郁葱
1.
有一些日子注定了让你刻骨铭心,不是它有多么甜蜜,或者多么幸福,而仅仅是因为疼痛,或那个日子就是一种断裂。于我,2002年5月1日便是如此,这个沉闷潮湿的日子一直捕捉着我,在我的余生,这个日子就是一道门:我触摸到世界的黑。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带着当时2岁的儿子在动物园,儿子懵懂而煞有其事的言辞每每让人莞尔。电话响了,我不知道它当时震颤出的涟漪会是这样的固执而空虚,形成长久的空白。电话里父亲是少有的焦灼,说快点到医院来,要不就见不到你妈妈了。2002年5月1日,沉闷潮湿的天气,下午3点多,杭州南山路一带的交通同样沉闷潮湿。
在父亲一次次的催促中,我们终于赶到了医院。
脑干大面积出血。救,还是不救?医生说很不乐观,那么要强的、要体面的妈妈再无力表达自己的意愿,那一年她58岁。
救,全力。这是当时我们的态度,也是后来行动的准则。
妈妈在医院的第三天,陪夜一晚的我出来,街上行人渐渐和变亮的光线一样增多,我独立在他们之外,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在这种茫然中,我再也克制不住,蹲下来,不可遏制地啜泣起来,全无男人的形象和风度可言。妻子在一旁看着我哭,在我哭累了停顿的时候,她说,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后面的日子还会很长。
2.
妈妈走了已经5年。在这5年里,去墓地祭拜也成为一个规范动作,一般是在清明和冬至。有时候我想妈妈了,也会在随便一个日子过去,带一束花,或者什么也不带,就是把墓碑拭擦一下,然后看着她的相片说说话。我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我们所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其实也不多。
在瘫痪卧床10年以后,2012年3月6日,她终于脱离了时间的控制,离开这个让她无限牵挂,又让她受尽煎熬的尘世。我想说,在漫长的10年光阴里,她口不能言,人不能动,脑干被血冲击后部分钙化,等同于植物人,离去,对于她真的是个解脱,如果她能选择,按照她的个性,也许早就走了,她是一个害羞于麻烦别人的人。
公墓的墓碑整整齐齐,一排排,一列列,依着山,既缄默,又沉沉压着我们的视线。
有时候,我走过去的时候,会读一下上面的字,看得多了,会发现这是一部生死之间的天书,也是生死两个世界之间的钥匙,里面的人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密码:一个人生活时候的大概状态,一个人的时间长度……墓碑就是一面镜子,隐约照见可以辨认的容颜,彼此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只有哀伤是一致的,就像风是他们的低语,而阳光稍纵即逝。
生死契阔,都凋谢在他们的时间尽头,化为灰烬,但犹有余温。
3.
妈妈倒下后到当年11月出院,抢救了近半年,对于我们家而言,就是一场兵荒马乱,我们的疲倦显而易见,但事后去想的时候,这实际上是一种本能:对爱的本能。
“整整一个月了,依然沉睡着/偶尔睁开她的右眼,像她以前所说的/人生在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被迫的/比如她这样躺着,保持着/一个姿势,有时仍会有痛苦的抽搐/来自于生理。我已经疲倦。/像我二十一个月的孩子,对于这景象/既吃惊,又有莫名的猜测/为什么那么陌生?当熟悉的怀抱/和安全的气息,被苏打水的味道/所掩盖:一个人藏起了她的脸”。
这是我后来写的长诗《医院里的小启示录》中的第一首,描述了当时的场景,正如今天回望,当年的撕心裂肺,当年的夜以继日,当年的酸楚劳累……都未尝不是一种握住:妈妈于我,曾经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之后是这个世界中最重要的,之后又一直是我依赖的,这不是因为她的学识,或她的善良,她很平常,就是一个还识字的妇人罢了,在她的身上,有着人常有的虚荣和缺点,但她是我唯一的,我生命的源头,和今天之所以成为我的原力。
在这个世上,她在的时候,也是一滴水之于大海。水与水可以互相照见,这是我以后在人群中有时候会找到类似妈妈的气息的缘由,常常会有些迷茫。
她的血还在我的身上流动,她的余温还在呵护着我,而那个她病倒前始终张开双臂要她抱的孩子,现在已经是1米80的阳光男孩,很快也将有自己的生活。
4.
我们终究畏惧于死亡和其他未知的事,但在我们正常的人生里,生老病死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它和地心引力一样固执,最后,它有孤寂的影子布满我们的呼吸:它存在着,像令人倦怠的事物等待着发掘,它不多、也不少,从来不会被轻易挪动,它有自己的脾气。
我慢慢开始这样去理解生命的秩序:人的承受力其实是很大的,在最初妈妈病倒后手忙脚乱过去后,一种新的秩序慢慢建立。在妈妈后来卧床的那些年,我们很幸运地先后遇上了两个很朴实的保姆,她们的精心照顾,加上妈妈身体其他方面机能的强劲,她比一般的全瘫病人活的时间要长许多,前八年也没有出现诸如褥疮等瘫痪病人的常见症状。
但生理机能在后来慢慢变得紊乱,睡眠越来越长,能认出的人也越来越少,她的世界越来越狭窄了。
我看着她,常常会有悲哀和忧伤,偶尔会有不好的念头蹿上,这样活着,真的好吗?这是一个太大的命题,但有时候,我承认,我希望她离开,离开了就再没有苦痛。
然而,每一次出现状况时,我们还是去抢救,去挽回。
这种矛盾可能就是我们生活中犹豫的态度,因为妈妈已经不能表达,我们无从知道她的意图,只是一厢情愿地让她活着。也是直到她离开了,我内心的那种空虚才让我猛然醒悟,这10年,她是为我们活着的,她用这种被迫的方式最后奉献着对家人的爱。
最后,她形成了一个空缺。
5.
在妈妈走了以后的5年里,我只有一次梦见过妈妈,是和我说个什么事,一如她健康的时候,醒来后茫然若失。但她这一次后就没来找过我,或者她找过我,而我并不知道,这符合她的性格,她怕我伤心。
生死之间,我们该如何测度这距离?我总觉得死是一个危险的高度,它有着残酷的诗意,当易朽的生命彼此生疏,或者彼此模仿,每一个人总会死去,肉体被轻而易举地消灭,而不朽的是否能够用声音表达?在我的身上活跃着的,也是否有来自暗中的光阴?我们一代代源源相传着的,既让人疲惫,又不可拒绝,这种基因遗传的秘密,是否是我们存在的基础?
她只是跑到了时间之外,而我们还被封闭在时间里。墓碑上她依然目光和煦,还能让我感受到淡淡的温度,五年后,也许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依然活在她的影子里,并且,我会尽可能地活得快乐和积极。有一天,等我活完了我的时间额度,我们的时间会再次重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