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捡拾文字的教书匠）

    初中一年级那年，第一次读到写烧木炭卖木炭的诗，心里有些惊诧，惊诧于烧木炭有那么久的历史。诗，收录在课文中；诗，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卖炭翁》。

    《卖炭翁》是一首揭露唐朝剥削阶级掠夺人民财物的诗，不然,在那年代个也上不了语文课本，那个时代语文课本里选的都是革命文章，旧时代的文章很少，《卖炭翁》是另例。可能还有别的，我没读到过。

    《卖炭翁》说：“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也是件怪事情，别的课文如今几乎都忘记了，唯这首诗到现在我还背得出来，可能缘了教这首诗的语文老师。

    教这首诗的语文老师叫徐进达，严州师范毕业，挺有文学才华，琴棋书画样样通。那个时候的师范是真正意义上的师范，培育了好多全能教师。徐老师有一口标准普通话，特别是翘舌音，真翘到水平上了。我在家乡读书，学生讲的都是方言，老师也讲方言。上课，老师讲一下普通话，再用方言解释一下课文，唯独徐老师是例外，他用的全是普通话，很难得。

    烧炭，是老家下半年家家都要干的一种农活。隆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不烧一担炭来，怎么过冬？漫天雪舞，寒风凛冽的夜晚里，没有木炭怎么围炉夜话？又怎样炖菜？又怎么烘苞芦馃？

    烧木炭要起得很早，天漆黑着起床。头天夜里呢，把柴刀、布袋、扁担、二指锄头准备好，一担水桶（大部分人家都是粪桶，粪桶盛水盛得多）。最重要的，柴刀要磨出锋，砍起柴来省力，烧炭的第一道工序是砍柴。

    天黑乎乎的，吃了玉米馃，再用饭袋（小麻布袋子）装上几个，午饭吃几个，可能夜饭还要吃，说不定木炭要烧到天很晚，很迟，很黑才有一担。

    第一次烧木炭，我跟了本家一位叔父去的。烧木炭的那座山叫“高高邨”，离家二十多里地。爬到山顶柴火茂密的地方，用柴刀砍倒一片柴草，再抡起二指锄头挖出一个坎，四面的柴草弄弄干净，目的是防烧山。

    运气好，会碰上有人烧过的木炭坎，有前几天烧过的，有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烧的。现成木炭坎，修理修理，这样省力多了。

    砍柴是烧炭的重头戏，在一片茂密的柴林里，把粗的杂柴砍下来，砍上大半天，拖到木炭坎边，剪成一段一段，堆叠成一座小山，点燃柴火烧起来。

    着不多在同一个时辰，一缕缕粗粗的白烟，蹿上了天空，风来了，白烟扭摆躯腰，变着花样在天空中跳起舞来。这个山头在跳，那个山腰在跳，很热闹，也很温馨。

    猛而旺的火苗，烫人，一捧捧柴火压上火苗，又一股白烟飘上天空。柴火烧光了，赶紧用二指锄头勾木炭。勾木炭要有真功夫，力气小，没有经验的新手，火红的木炭是勾不灭的。熟练，有力气的烧木炭老手，三下两下，把红火的木炭勾灭了。勾木炭时，还要浇水，一勺，一勺，把粪桶里的水往燃着的木炭上浇，勾一锄，浇一勺，浇一勺，勾一锄，配合着把木炭熄灭掉。

    勾木炭这一段时间里，拜托老天爷千万别刮风，东风也好，西方也好，南风也罢，北风也罢，一丝都别刮，刮了就惨了。风，会把刚灭了火的木炭又复燃起来，越刮越红，越刮越红，一坎木炭刮烧成了灰。

    我第一次烧炭，就碰上了刮风，一担水浇完，木炭还没灭。叔父催我赶紧到半山腰水沟里去担水，我连滚带爬把一担水挑到山顶，气，差点掉了下去。挑到木炭坎边，脚上的草鞋挂住一根柴橛，整个身子往前倾倒，两粪桶水“哗”一声，倒掉了一大半。

    叔父有本事，用锄头活生生把木炭勾灭。

    叔父的脸通红，黑汗奔流，见到水，扑上去把粪桶扳过来，埋下头“咕噜咕噜”喝起来，喝足了，抬起头，脸显一副如饮琼浆状。

    叔父之父是地主，叔父在家乡讨不到老婆，入赘去常山做了一蔡姓家的儿子，育一女一子，生活美满起来。六十有三那年冬，叔父去后山烧炭，一股北风吹烧起半片山林，一急，脑血管破裂，死在木炭坎边。

    叔父，您烧了那么多年木炭，怎么这么不当心的呢？可恨啊，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