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先生老家临海，朋友带我们到括苍山深处一个叫林家坑的古村落，去找龙哥玩。

龙哥五十多岁，国字脸、黑脸膛，头发花白，长得高大魁梧，脸一板不怒自威，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一荡漾，却又是慈眉善目。

林家坑位于半山腰，海拔560米，高山密林环绕，抬眼便是满山苍翠。一棵550年的老香榧树静静立于村口，十几栋古民居高低错落，一条宽阔的山泉溪流欢快地穿村而过。

小雨刚刚停歇，雾气笼罩下的林家坑，犹如仙境一般。

村里的原住民大都已经搬离，到离城市更近的地方居住去了，只有几个年长的山民舍不得离开。

年轻时候的龙哥血气方刚、脾气火爆，人生曲折，历尽沧桑。

喧嚣过后，归来已是中年，那个狂莽青年性情大变，爱上山水爱上独处，还爱上了阅读、写字和种田。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今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的淡泊和从容。

十年前，龙哥进山遇见林家坑便一见钟情，租下几栋空宅，在院子里种下红豆杉和樱桃，砌了壁炉，添置起家用电器和生活用品，取名“雅兴居”。

租下几亩山田，种植原生态水稻，不打农药，靠丰沛的雨水和山泉自然灌溉，自己下田耕种，收获后和朋友们分享。

2

没有特别的事需要出山，龙哥就待在林家坑，晒太阳、发呆、爬山。如果有朋友来玩，他和太太就会早早准备好吃的，泡好茶候着。

我们刚一进村，就看到龙哥正在厨房门口收拾一头来自内蒙古的羊。龙哥穿一件迷彩服，卷着裤管，靸着拖鞋，仿佛刚刚从田里上岸。

龙哥拿着一把油腻腻的刀，从早上就开始收拾这头羊，已经好几个小时了。龙哥说，他准备下午烤羊肉串招待我们。

龙哥放下刀，招呼我们入内，屋里的大圆餐桌上，龙嫂早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菜品，中午吃食饼筒。

一群狗进进出出，追逐嬉闹，毫不惧生，看到我们纷纷摇首摆尾打招呼。每只狗的毛色和眼神都闪闪发亮。

龙哥喜欢狗，便在山上养了一群狗做伴，每天清晨一起到森林里奔跑狩猎，或者一起躺在阳光下发呆。龙哥有事出山的时候，就拜托山民替他喂食。

吃好中饭，我们喝茶，龙哥继续安安静静地收拾那头羊。我十岁的儿子迫不及待地去小溪里捉鱼、抓蟹。

儿子用盆端了两只小蟹三条小鱼回来，龙哥已经穿好羊肉串，点起木炭开始烤肉，一阵阵肉香飘过来，儿子放下鱼，赶紧奔过去。

我们一起站在屋前吃羊肉串，龙哥认真地在给炭火上的羊肉串刷油、撒孜然，那几只狗在旁边闲逛玩耍，儿子突然大喊一声：妈妈，这狗只有两条腿！

我一看，果然有一条狗只有一只前腿，一只后腿，成对角线站立。两条腿的狗行动不仅丝毫没有受影响，还非常敏捷，在台阶、山坡上奔跑时健步如飞。

儿子对这只狗非常好奇，于是从龙哥那里知道了关于它的故事。

3

这只两条腿的狗名叫“白眉”，出生在林家坑，是一条母狗。刚刚生下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两道白白的眉毛，龙哥的女儿便为它取名“白眉”。

山里有很多野猪，山民会放野猪夹。有一只狗曾被野猪夹夹断一条腿，截肢后没法再在山林间生活，龙哥只好将他带回临海城的家里养着。

此后，龙哥将山里的野猪夹清理干净，并和山民协商好不在雅兴居周围的山头放野猪夹，他便放心地任这些狗漫山遍野地自由奔跑了。

每天清晨，白眉都会和其他狗一起去山里玩，风雨无阻。白眉性格活泼，每次总冲在最前面。

通常，玩到下午，所有的狗都会陆续回来。那天，其他的狗都回来了，一直到天黑，三个月大的白眉还不见踪影。

龙哥明白，白眉多半遭遇不测了。可是，莽莽群山，如何搜寻？龙哥心里担忧，长叹一声，只好听天由命。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就在龙哥认定白眉已经遇难的时候，第五天的傍晚，白眉回来了。

白眉前后两条对角的腿全被夹断了，血肉模糊，它是跪着前断腿，拖着后断腿爬了整整五天才爬回来的。

龙哥连夜驱车将白眉送出山，赶到临海市区最好的一家宠物医院。医生看见白眉血肉模糊的腿，没了主意，让龙哥明天再来，他先理理头绪看怎么办。

4

第二天，医生打电话说，白眉两条伤腿的肉已经腐烂了，筋脉也萎缩了，只能截肢。但是，前后两条腿截肢后，它根本无法走路，吃可以喂，但是大、小便只能躺着拉了。

医生建议安乐死，并向龙哥保证让白眉走时没有痛苦。

龙哥思来想去，虽然不舍，但也觉得这是让白眉痛苦最小的办法了。

放下电话，龙哥心里像搁了一块石头，堵得难受。

吃饭的时候，龙哥情不自禁又想起白眉。

白眉在被夹断了两条腿的情况下，还挣脱野猪夹，跪着前腿，拖着后腿，穿过树林穿过溪流、翻越山头，历经艰辛，穿越生死，奇迹般归来。

创造这份奇迹的，除了白眉顽强的意志，更是它对主人的信任。

龙哥还想到自己，人生一路走来，不知穿越多少荆棘，摔过多少跟斗，吃了多少苦头……自己的前半生，就像白眉一样，也遭遇了一个又一个的幽暗山谷，九死一生。可自己从未想过放弃，还是奋力挣扎，一路向前。

这一生，无论遭遇什么惊涛骇浪，闯下多大的祸，太太都不离不弃，带着女儿默默守护自己。

今天的白眉，何尝不像当初遍体鳞伤却不放弃希望的那个自己？

龙哥饭也不吃了，马上给医生打电话，问：“那事做了吗？”

“还没有呢。”医生回答。

“谢天谢地！”龙哥赶紧说：“不用了。给它做截肢手术吧。以后我就供着它活，我来照顾它。”

5

本来以为白眉从此站不起来了，没想到，手术后的第二天，它就跳着剩下的两条腿走路了。

医生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顽强的狗。

龙哥说，是因为白眉心里有强大的信念。

白眉伤口一愈合，龙哥就将它带回林家坑，回到了大自然。

龙哥抓住了放野猪夹的人，扭送到派出所。林家坑周围的山头又恢复了宁静。

白眉又和以前一样，和狗狗们厮混在一起，一起躺在屋前晒太阳，一起在山里奔跑追逐猎物。

天气好的时候，白眉就静静地躺在屋前的地板上晒太阳，眼神里溢满幸福。

别的狗狗玩耍的时候，常常会生气吵架，咬成一团，白眉总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急不躁，不争不抢。

白眉望向远山的眼神如秋水般宁静，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满足。一如他的主人。

龙哥和白眉，彼此信任，不离不弃。

回程的路上，儿子一直缠着我说，他也想养一条狗。

两条腿的白眉，比大多数两条腿的人类更让人赞叹。在生死考验面前，它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放弃，历劫归来，更加坚强，依旧快乐。生而为人，当我们遇到人生的困难和考验时，更不应该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