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农事

    王丰（捡拾文字的教书匠）

    过了夏至，天慢慢热起来，接着就是梅雨。

    天，三天两头落雨，落落，停停，停停，又落落。

    地上万物都浸在潮湿里，衣服长毛，桌椅长毛，搁在筷筒里的竹筷子长出了淡绿的毛，床上的草席呢，也长满了毛。

    蜗牛背着房子慢慢悠悠地赶着路，一路走过，留下一条透明的白色痕辙。

    稻谷秧苗长高了，农民们有条不紊地种起田来（插秧）。雨里风里。

    雨里风里忙了一个月，田种好了。看着自己亲手插下的秧，从东倒西歪慢慢站立起脚跟，慢慢地翠绿粗壮，他们松了口气：好歇一歇力了。

    歇了几天，突然呢，天却把雨停了，这一停就是半个月一个月。日头，从早到晚挂在碧天上，它，大公无私地把光射向大地，晒干大溪小溪，稻田断水，稻谷根裸露出来，东跑西跑到处寻找水源，口渴得厉害，叶子瘪卷起来。

    车水，这种农活就开始了。

    车水用水车。水车大多数是用杉木做的，杉木是一种好木材，木质轻，耐腐蚀，还便于搬动。所以呢，农村做水车认定用杉木。

    水车搁在猪栏楼上，农民把水车搬到地面上，再用肩扛到要车水的田里去。远路没轻担，农民挑担，不怕重，最怕路途远。有种说法，一根稻草能压死一头骆驼，是这个道理吧？所以水车要用杉木做。

    还有一件事没说呢，水车搬下来，先叫上一位木匠师傅修理修理。

    尘封了一年的水车，肚子里的肠子断了，坏了胳膊扭了腿，那样子是车不起水来的。木匠师傅加加竹针，固定固定松动了的胳膊腿脚，修好了，农民把水车扛上肩，去稻田车水了。

    农民把水车背到田头，卸下来。拿起三指锄头，到干涸的溪滩里寻找水迹,找到了马上动手扒,扒一个大潭，水从沙子四面八方渗透出来，水溢满潭,汪汪滚动开来。农民按下水车尾巴，爬到田头，把车水钩套进水车头上那交错的，凸出的双柄上，伸展开双臂，一前一后车起水来。

    “吱嘎，吱嘎——哗哗哗”， “吱嘎，吱嘎——哗哗哗”。

    水车声，流水声，很好听。农民喜欢听这种声音，听着心里舒服。

    水流处，开裂的稻田“吃吃，吃吃—咕咕咕”，一阵，一阵地响，蜷缩的稻谷即刻舒展开叶子，迎风招展起来。

    水车还有脚踏的，站在水车头脚踏板上，双臂扒上架子，一脚一脚踩踏，水哗哗哗地从脚底流出来。

    这种水车家乡很少见。

    车水苦吗？苦！

    车水是体力活，一上手，就停不下来，手酸也好，背痛也好，必须忍着。

    一丘田，水车满了，农民累了，他们坐在田塍上一大口气，一大口气地透着。

    深夜车水，万籁俱寂，蝉鸣蛙咕，一派山野趣味。

    我们村子里民国时出了个人物，姓王名志华。他是吃不住车水的苦跑出去的。

    头天夜里，王志华的父亲吩咐他第二日起早去一丘稻田车水，田有一亩多，车满水要晒脱一层皮。天没亮，志华便偷了家里几块铜板，乘船赶车到了杭城，开始人生打拼。

    他先就读于浙江省立第九师范学校讲习班，毕业后，不愿从教，投笔从戎。随即在浙江省保安司令部保安处任特务长，少尉排长。因其文化程度高，文笔流畅，于1929年秋被选送至南京军官学校深造，顺利地进入中央军校军官研究班第六期，结业后仍回到浙江保安处。1932年擢升为连长，随后提拔为副营长、团附等职。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担任“浙保”司令部第四大队大队长，1938年2月，浙江省抗敌自卫团总司令部，任命王志华担任浙江省第五区抗敌自卫团总队部总队长。1940年2月14日下午，日军以优势兵力强行在萧山沿江下游登陆。15日，萧绍接壤处的瓜沥、安昌、华舍诸地先后失守。16日晚8时许，王志华率抗敌自卫团向驻守在一家酱园内的日军发起进攻，击毙鬼子40余人。

    抗日胜利，王志华发起国难财，贪污抗战缴获物资。

    解放后，人民政府判其死刑，其命，止于四十多一点。

    当初，若他能忍受住车水之苦，做一个地道的农民，或可儿孙满堂，寿可达米。

    福兮？祸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