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

    张小末

    去海滩，其实是回小镇的某种仪式。

    上世纪90年代，小镇远不是今时今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没有公园，影院只有破旧的一家，海滩就是我们的游乐园。我在镇子里念高中，学校附近就有一片海滩，南北长大约有三四里，落潮时宽约200米，呈一个大大的弧形。这个名叫沙头的海滩，是我们这批80后成长中标志性的地方，更是隐秘的乐园。

    偶尔，周末约三五同学到那里呆上片刻，仿佛是一个奢侈的礼物。沙头的沙质细腻干净，光脚在沙滩上奔跑，就像踩在一条绒毯上。波浪涌来的瞬间，海水的清凉带来许多大海的馈赠：贝壳、小石子、小海螺，甚至会有从未抵达过的来自远方的漂流瓶。太阳和风，海水和礁石，远处黛青色的山，内心的情绪，每个人心里可诉与不可诉的心事，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契合的气息。

    我曾有一张照片，与另外两位女生一起蹲在沙滩上画画，我那时短发，像个小男生，只有一个单薄的背景，而她们俩都在笑，笑容在风里飞扬。近20年过去，如今我在H市，王姑娘在余姚，而只与我同寝室一个学期的池姑娘高二转学至县城，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各自的生活轨迹似乎再无交集，就像这片海滩，一直都在，却不是旧时的模样了。

    大约在2004年，沙头被打造成一个休闲旅游的热门景点，原本的天然去雕饰之地被锦上添花，成为江浙沪一带短途游的首选，小镇居民因此多了收入。人们在这里流连忘返，游泳、戏水、冲浪，在沙滩上垒城堡，在礁石上找贝壳、抓小蟹。入夜，沙滩上遍地都是露营的帐篷，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DJ的声音很嗨，与夏夜有种奇妙的融合。远处，一溜排档前都坐满了客人，硕大的螃蟹堆满了脸盆，烤鱿鱼在铁板上翻滚着，融合了洋葱、孜然之味，香气诱人，这是一种来自大海的热情气质，让人无法拒绝，孩子们都爱。小暖也不例外，吃了一个烤鱿鱼，还要一个，嘴巴边上沾满了酱汁，这是他一年中难得被允许吃烧烤的日子。

    几年前，《后会无期》上映，我将影片中的小岛与生活多年的渔港小镇重叠在一起。上世纪80年代的旧楼房、疯长的青草、宽阔的海面、海面上孤零零漂着的渔船，还有漫长的海岸线，以及海岸线所勾勒出的海滩。影片中的三个小岛青年，因为一起偶然事件开始了一路向西的行程。这是一种惊人的重合，我们也都离开了小镇，他们经历朋友离去、梦中的爱情破灭、与各色看着特别靠谱的骗子过招，而我们经历考学、毕业、求职、失业等等。多数时候，与片中人一样，我们只偶尔做过一两次赢家，却在爱情、职场等不同场合中输得狼狈不堪。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也许活得更为隐忍，不敢让自己彻底趴在地上，再狠狠甩出一句脏话。

    一次，初中同学聚会特意将地点选在沙头，几十号人扎了帐篷，烧烤、围着篝火唱歌、聊天，听着海浪声直至凌晨，纵然从小生于斯长于斯，这样的机会其实也不多。太阳升起来的瞬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了，久久无语，仿佛是一场欢宴达到了高潮。天亮之后，我们如同波浪，各自四散而去。许多人，自此之后再未相见，但那个夜晚，海滩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我们青春时期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以及生命里某种无法割舍的东西。

    这些年，也去过一些滨海，那里的海水都比东海之滨的清澈好看，全然不是从小习惯了的浑黄。然而仿佛天下的大海和沙滩都血脉相通，脚一踩上去，就感觉到踏实和欢喜。就是这样的瞬间，让我突然领悟到，无论是否远离大海和家乡，牵挂的始终是那样一片土地，海风咸涩，空气潮湿，镇子里永远都有海鲜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