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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出生在大兴安岭一个叫呼中的地方。你问一个东北人呼中在哪儿,他也不一定答得上来。呼中,在中国地图大公鸡的鸡冠顶上,跟内蒙古和俄罗斯是邻居,从哈尔滨坐9个小时火车,再坐三个半小时的汽车才能到。呼中年平均气温是零下4.3摄氏度,历史最低温度零下52.3摄氏度,是全国气温最低的,因此得名“中国最冷小镇”。听老一辈人说,冬天零下近40摄氏度,以前跑到室外上大号,除了带草纸,还得准备一根“打屎棍”。屎冻住了,需要用棍子打一下才能掉。大号时间如果太长,等你打完屎提裤子,都感觉不到屁股还在不在。
响应国家号召,上世纪六十年代,爷爷奶奶从辽宁老家迁到呼中,在这里扎根。因为了解知识的分量,二老坚持供我爸读完了大学。
我爸一开始并不争气,经常跟人打架。大学毕业后,他在职高当美术老师,但还是秉性不改,最后只好辞职下海经商。后来,他在山东遇到了一个女会计。我爸长得挺帅,又痞痞的,还挺浪漫,给女会计写情书拍写真,美术底子全用上了。最后,女会计不顾家里反对,辞掉铁饭碗,跟着我爸嫁到了大兴安岭呼中,这就是我妈。
这么冷的地方,满山遍野的林子却长成了一座宝藏。
1994年,呼中有个老领导说过一句话:全世界有林子的地方,发展规律都是三部曲:砍林、护林、看林。而看林,就是发展旅游。这话我爸听进去了。我爸最初投资的是旅游产品,他花三十万买机器,加工木头做茶叶筒、小挂件,桦树皮做小皮包。从北方到南方,各种交易订货会跑了不少,结果产品一点没销路,三十万打了水漂。
呼中人的“离家潮”,基本从这一年开始,好医生好老师都走了,医疗、教育也跟着差了。很多亲友劝我爸去南方发展,而且有人已经赚了大钱,但我爸就是不走。
2006年,我13岁,小升初,以全呼中区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哈尔滨附近的一所学校。学费可不便宜,3000元一学期,我爸妈还是铁了心让我读。
我开始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去医院挂水,一个人抢饭吃。我个子小,抢菜总抢不过别人,连续吃过好几天光白饭。有次吃烧鸡,鸡屁股没有切掉,我不认识鸡屁股,看着挺大一块就抢到碗里,结果吃到最后一口,从里面吐出一块鸡屎来。
最开始住校的一个星期,每节课下课十分钟,不飞奔到校门口的电话亭跟我妈哭上几分钟,我都觉得没法熬下去。
每学期开学我爸送我去火车站,他都会很尴尬地站在车窗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汽笛声一响,他就开始红了眼。每次他边哭边转身走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深刻地看一眼,然后每学期都在自己心里做一个比较,我发现他老得好快……我把这段观察,写成了作文《爸爸的背影》,作文得奖了,好多同学觉得我是编的。
除了送孩子出去读书,当年的呼中,还流行送父母出去养老。我们那儿有个乡亲,原来腿瘸,送到外地住了一段时间,听说都会跑了。可见,呼中气候有多不利于养生。大兴安岭老人喜欢去的一个养老地点叫做“鲅鱼圈”。鲅鱼圈位于辽宁营口,是1984年新建的一个辖区,距离呼中接近1700公里。这里靠海,年平均气温9.8摄氏度,比呼中舒服多了。
2008年,我爸花了15万在鲅鱼圈买了公寓,爷爷奶奶正式开始背井离乡的养老生活。我在外求学,爷爷奶奶在外地养老,我爸在外忙生意,家里只剩我妈一个留守人士,好端端一家五口,弄得家没个家样。
爷爷后来得了癌症,我爸为他四处求医,直到临近去世,爷爷才叶落归根回到了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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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气候差,但是论风景,很多地方都比不上呼中。,
九月初,呼中是全国最早开始冷的,大白山上会出现红黄橙绿金五种颜色,我们叫五花山。呼中还有个叫苍山石林的景点,小石头上面堆着大石头,有点英国巨石阵的味道,说是女娲补天的时候掉下来的一滴眼泪。晚上搬一个板凳坐院子里,抬头就是银河。
到了冬天,大风把雪地会吹成一个个排球大的雪包,雪下在田里,能积到一米的厚度。我爱在田里的雪层上跑,冷不丁碰到一块雪松软的地方,整个人一脚踩空掉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特别刺激。
当年做旅游产品的失败,并没有断送我爸的旅游梦,我爸筹划起了带团旅游的生意。2011年,我爸买了一辆19座考斯特面包车,去大白山和苍山石林踩好点,印了点文字的旅游折页,就去“拉客”了。
那时候,呼中北边的漠河,靠着“最北”的卖点,已经开始走红。去漠河走阿木尔公路,必须经过呼中,途中有一个林业检查站,来往车辆都要停车检查。我爸把考斯特面包车停在检查站边上,车头立一块白色纸板,用大红颜料写着“欢迎你参观大白山和苍山石林”,上头加两个大字“免费”。
每来一辆车,我爸就拿着印好的文字介绍册子,边发边说,“带你们免费玩,玩好了,下次带人来,导游有提成。”我爸1米78的个子,154斤,身材魁梧,又一口东北腔。不少南方客人以为是当地的骗子或者是拦车抢劫的,大喊“快关门快关门我们走!”。
有时候我爸刚发完传单下车,游客就把他发的折页直接往车窗外扔,一点面子不给。五一、六一、十一、全年三个旅游旺季,我爸最多一天拦过五六十台车,没有一辆车愿意去呼中,都是关门走人。
拦旅游车被拒,反而坚定了我爸搞旅游的决心,之后,他每场旅游推介会必到,去取经。终于有行家给他支招:一、拦车临时打乱游客的行程,没人会愿意。二、宣传折页光有文字怎么行,以后是读图时代,得有照片,有视频。宣传好了,游客自然来。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哈尔滨师范大学学过摄影,他重新开始拿起相机,没日没夜拍呼中,早上四点多出门,拍到天黑才回来。
当时,旅游方面一分钱进账没有,家里的经济来源也出现了危机。为了维持生计,又能继续拍照片宣传旅游,我爸一边跟政府贷款,一边去承包了一千亩的土豆地来养家。
他跟东北一所大学合作,搞起了高寒农业试验田,得到一些补助。每逢秋天,我爸那双拿相机的手,就得跑到田里去挖土豆,我们叫“起土豆”。起土豆讲究时机,不能早不能晚。有一年天气早冷了一个月,土豆都被风吹绿了,相貌一差,三麻袋才卖90元,基本上给钱就卖。
为了省钱,我爸只买几十元一件的冲锋衣穿。他的旧裤子严重掉色,拿白毛巾一擦,毛巾都染绿了,但看到商店里120元一条的新裤子,他还是舍不得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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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是我家最难熬的一年。爷爷在和癌症抗争了多年之后走了,我爸痛不欲生,每天闷在家里抽烟,什么也不干。我家积蓄都支付了医药费,之前的贷款还不上,土豆地还赔了60多万。那年,我在哈尔滨上大学二年级。过年前,我妈给我打电话,要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省一点攒起来。如果年过了之后,家里交不出学费,还能应应急。
好在,半年之后,我爸缓过来了,支持他的,还是那个旅游梦。2015年,我大学毕业,我爸开车来接我回家,300公里路别人开3小时他开了7个小时,一个草丛都要停车下去拍照。之后,他又成立了摄影协会,发展到三十多人。人一多,宣传呼中的力量就大。
有一段时间,我爸出门拍照老是爱穿红色的衣服。那时候爷爷去世还没出三年,我奶奶不高兴了,说你穿这么喜庆干吗?我爸说,万一出什么意外容易被发现,我奶奶当场就吓哭了。
我爸不是杞人忧天,为了拍照,他差点两次没命,位置都是在呼玛河。
呼玛河,是呼中的母亲河,横穿整个区。河水很险,深三四米,河底还插着很多被风刮倒的树干。2015年9月,为了拍呼中秋色,我爸跟摄影协会几个哥们坐橡皮艇漂流到了无人区。整条船上,只有我爸一个人会游泳。结果,橡皮艇碰到倒木,翻了。
大家都被水冲散,全靠我爸一个一个救。离得太远,手够不着,就伸出脚,让大家拽着他的脚,把人一个个拽到橡皮艇边上。救到最后,我爸自己差点没力气上船。
他们翻船的地方,刚好是呼玛河几条支流的交汇处,很宽,船根本靠不了岸,手机也没信号。秋天的呼中,晚上气温降到零下,大家浑身湿透地坐回橡皮艇,一漂就是几个小时,冻到说不出话。我爸提议大家打开帽子上的头灯,喊口号互相鼓励。后来,突然传来的鞭炮声,让大家燃起了希望,船快漂到居住区了,有救了。那天刚好是敬财神的日子,所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破财消灾。
同年冬天,零下近40℃,呼玛河水冻成冰河,我爸他们的摄影团开着雪地越野车,走冰面到平常过不去的河对岸拍照。越野车前的一大块冰面突然塌陷,车头跌进冰窟窿,人爬出来,车子却拖不上来,我爸只能电话求助我姑夫。
无人区没个标记物,无法确定事故方位,我姑父一路开着皮卡,好半天才顺着雪地上的车印子找到他们。我姑父找到越野车的时候,车头周围全是闪光灯。原来,我爸他们一伙人居然全体趴在车子周围拍照,说要记录这难得的瞬间。要知道,冰窟窿周围最容易继续塌陷,人要是掉进冰层底下,被流动的河水冲走,就会扣在冰层下活活闷死。
看我姑父这个救兵来了,我爸他们才收相机起身,这时候全身已经快冻僵了,必须赶紧找个暖和地方,脱掉冻得跟冰壳子一样衣服,让身体热起来,不然人说没就没了。我妈说,我爸回家的时候衣服都冻硬到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鞋子舍不得剪,就硬脱,我爸十个脚趾的皮都脱掉一层。
那几年,百度图片上能找到的呼中照片,一大半都是我爸拍的。照片拍多了,我爸就想着升级拍旅游宣传片。他请不起专业摄影,就买了一堆器材,和哥们一起摸索。
有一场拍摄雪地摩托的戏,找不到模特,必须年轻姑娘,还得会开摩托,只能女汉子他女儿我上了。为了在镜头前漂出呼中范儿,零下二十八九摄氏度的天气,我脱掉羽绒服大袍子,只穿一个贴身薄棉服就开始飙车。我不踩刹车,光轰油门,脸笑到僵硬。但我的亲爹,居然不停喊NG, 说要追求一种自然、抓拍的效果。
一回,我骑摩托驮俩男生在冻住的河面上漂移,车轮撞到冰面的石头,侧翻了。男生直接跳车,我来不及跳,右腿直接砸摩托底下了。我第一反应就考虑摩托会不会摔坏,毕竟十多万一台,赔不起。我趴在地上很紧张看着我爸,怕我爸会训我。结果我爸爸缓缓走来,说了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翻车镜头没拍到,完全没管我人摔得怎么样。
旅游宣传片还有几个镜头,需要去呼中最高峰大白山山顶俯拍,我爸花个把小时爬到山顶上,一蹲就是半天。他对角度和光线都有强迫症,第一年冬天的一个镜头觉得不满意,就老老实实再等一年,到第二年冬天再去重拍。一个十几分钟的宣传片,他自学拍摄加剪辑,用了整整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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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时候,我爸成立了呼中第一家旅行社,把当地废弃的一个二层小楼扩建成一个小宾馆,方便游客住宿。
呼中哪里都是山水,但是景区连个指示牌都没有,初来乍到的外乡人,都不知道怎么玩。
我爸请人设计,找工人施工,前后一个月时间,呼玛河边地标就立起来了,上面写了“最冷小镇”几个字。朋友圈里一发,很多原先去漠河的,那些我爸拦车都拦不下来的人,现在都硬要绕路拐到呼中,跟这个地标拍一张照。
2016年,旅游渐渐在呼中成了气候。当地政府建议呼中打造一个兴安之巅景点,我爸中了标,他想做出点呼中的文化来。
我们这里的最高峰大白山,海拔1528米,建设景点批不下手续。好在我们这儿还有个小白山,海拔1404米,可以建个观光塔。
我爸提想法,找专门设计师设计的观光塔图纸,就怕漏过当地任何一个文化的点。塔是一条龙的造型,寓意黑龙江省,塔底下安了六个当地少数民族图腾,祈福祉求姻缘的内容都有。图腾下放了小白山的石头,抛成平面,让喜欢刻字“到此一游”的人可以尽情发挥。
我爸还参照“日晷”的概念,根据太阳的方位,设计了12根桩子,阳光照到桩子上到投影,就像个表盘,不用再看手表就知道几点。观光塔间还安插了小孔,有音律效果,不论冬季西北风还是夏季东南风吹过,大小孔会发出音乐声,很动听。塔边还放了两个水箱,接雨水雪水,经过二级过滤,让游客免费喝上“最纯净的无根之水”。
不过,把图纸变为现实,不容易。山上没有开发,没有行车道,我爸求助政府,在多部门的协助下,同意调用直升机“米-26”给观光塔运输建材。
2016年8月27日,建塔工程开工。飞机油耗大,我爸预算有限,好在飞机里的空间够大,我爸他们在山下把建材装上荷载七八吨的卡车,连材料带车,整车开上飞机。飞到了山顶后,卡车开出来,往外一倒就行了,省去了人工把货从飞机里搬运出来的时间。
油和水这些山顶工地的易耗品,得请六七个力工来背上山。有一个力工的儿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放暑假的时候也来搭把手。我爸经常给他带点水果零食,也给他讲发展旅游,绿色环保的道理。一个半月以后,孩子下山,已经学会顺手把山上的矿泉水瓶捡起来带下山了。这些细节,都在我爸的相机镜头里。未来,他打算把这些照片印出来,挂在建好的观光塔上,让游客们了解建塔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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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做旅游产品,到建起了观光塔,前后一算,我爸在开发旅游这条路上,走了二十多年。为了宣传旅游,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很努力去学QQ学微信,学拼音打字。别人都以为他很高冷,惜字如金,其实他打字打得很卖力。别人打一堆字,他回一个“噢”。我爸还自学写歌词,请歌手拍了mv《大兴安岭我的家》,有两句歌词“从小集体逃学很不听话,下河洗澡抓蛤蟆”,写的就是他曾经的自己。
旁人看不懂我爸为什么就跟旅游杠上了?有次我跟他喝酒,他吐了真言。他说他不是为了挣钱,呼中这个地方养育了他,他能做的就是去回馈她。年轻人都背井离乡地出去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街上有人。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呼中人能不再背井离乡,我们在这儿就有饭吃。别人的女儿,不用像他自己的女儿一样,从小离家在外求学;别人家的爸爸,不用像他自己一样,常年在外做生意跟家人分离;别人家的老人,不用像他自己的父亲一样,要去其他城市养老。
我爸的原话特别伟大:“我不是第一个来这儿的,但我绝对是最后一个离开呼中的。”
目标挺大,但是靠我爸一人不够,我觉得我该为我爸做点什么。2015年,我大学毕业去英国交流了一段时间,我希望开阔我的眼界,学会了知识,再回去帮我爸。我从英国回来之后,选择到了江苏一家旅行社工作,就想看看那边是怎么运营,怎么和其他地接社进行对接的。
2016年9月份,我辞职了,花1000元邮费,从江苏把所有的行李全部打包邮寄回家,正式开始帮助我爸。回家的第二天,刚好赶上我爸在造小白山上的观光塔。我爸一天只睡五个小时,他说他也就再干四五年吧,或者十年之后也就干不动了,他就指望我了。
我爸搞旅游到现在,其实连回本都没有,我爸也就收个吃饭住宿钱,其他都不好意思收。但是让人高兴的是,呼中的旅游,确实悄悄地在改变。2011年,我爸在路边拦车也没人去的景点苍山石林,今年办起了旅游节,上百个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走进石林。
我和我妈也去了旅游节。我妈发现外地游客手里的镜头,老是对着天空拍……我也很激动,因为旅游发展,也让呼中人,找到了属于自己未来的一片天。
再说说我们家扩建的那个小宾馆,2014年刚造好的时候,从10月1日开始7天长假过完一个住宿的都没有。但是今年国庆,房间已经预定满了。我爸把闲置的民房买过来,开辟园子种地,园子里收获的蔬菜,全部摆上游客的餐桌。这些房子靠呼玛河边,边吃饭边能听见河水声。
忘了说,我们家宾馆的名字叫岭上人家。很多人都以为,宾馆因为是建在大兴安岭,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其实,名字是我爸取的。因为我爷爷是个书法家,有个笔名叫岭上人。“岭上人家”就是“岭上人的家”,我爸希望,我爷爷永远能看到回家的路,呼中的旅游发展起来以后,每个呼中人,也都能回到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