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以谢姓为主的屯子,王姓能生根茁壮,本身是一桩很气度的事。当谢村还是被叫做“长胜大队”时,仅有的两个队的队长,都姓王,堂兄弟。那是四十八年前,我在黑龙江依兰县城七十里外的谢屯下乡,第一年夏收,小麦和亚麻,大丰。一个细粮,一个现钱,让全屯人看到了一年的幸福。
不谦虚地说,一队的五个所谓“知青”,我算“勤劳”。夏收,队长对我的“奖励”,是固定跟一辆马车装小麦和亚麻,不是哈腰的割刈。不过,这要是摊上操蛋的马老板,那是比割麦、割亚麻都要挨累。仅仅装车、绞垛,我的技巧、臂力,完全不行。
“马老板”之称,是早年对赶车人拥有马车的恭维,也是对走南闯北的阅历丰富的尊敬。我跟的这位也姓王,身板硬朗,说话利落得像一挥就嘎巴响的马鞭。他对我,总有一种长辈的欢喜。麦和麻的垛在田头渐渐尽去,我说放夏收假时,想去香兰农场看看同学。香兰和依兰隔了松花江,依兰亚麻厂离江不远。或许,是我向王叔打听过路。现在我已记不得王叔是否说过,交亚麻的那天,送我去。
仲夏,黑龙江依然夜短昼长。凌晨,我被王叔那个读初小的儿子推醒,他说他爸要送我去县城,赶紧去他家吃早饭。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出了“知青点”时,差一点撞上了落地烟囱,亏得王叔的儿子打了电筒。
第一次见面的王婶似乎没有客套的话语,笑着端上了大米粥,又将油饼在锅中摊了一张又一张。这是我到谢屯的半年中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顿饭,油灯昏暗,葱油的香气溢满整间泥屋。吃了一半,听到炕的一头窸窸窣窣,仔细一看,几个更小的弟妹躺着,小眼睛正盯着我的嘴。回想起来,这时的我,是有过喉间的哽涩的。
年底,我没有回杭探亲。谁都说不清将来,我想只有抓紧适应。冬天来临,北风呼啸,雪刮得睁不开眼。那一天从“公社”邮局回来,天暗了,我抄近道。只剩豆秆茬的大田,白茫茫一片。我看到一只被放羊人遗留的小羊,一如我的孤仃,在风中颤抖低叫。我抱它掩入“知青”的黄棉大衣,回了屯子。这事后来被大队的通讯员写进了公社的广播,也许,这也是第二年我被“推荐”进了社办厂的缘由。
春天来临,解冻的路面泛着泥泞与冰凌,去公社综合厂上班的日子到了。我抓着路边的樟子——那是一种带着树魂的细木栅栏——落脚慢行,去王家告别。
转眼第三年秋天,我再次来到谢屯,告别王家,去了七台河矿务局。我翻过旧时文字,那天上在记着,王婶说你吃不了苦,就回来。在她看来,只有走投无路,才会下煤井。她怕我干不了。
这一年过年,我在七台河桃山煤矿,自然回不了杭州。那时,所有“支边”人的父母,都靠火车托运生活品给远方的儿女,十公斤起托,运费便宜,时间缓慢。临近年底,翘首的我在井口的牌板上看到了邮包的通知。
邮包中是一双布鞋,寄自谢屯。黑的鞋面,一针一纳的鞋底,糊着白边,厚实。想不起王婶是什么时候量过我鞋码的,一摸鞋肚,有一张十块纸币,我的心热得发堵。我去了信,我说我有八十多块一月的工资,当然,我没说包括下井费、夜班费。后来的回信落款是王叔,他说你王婶做这事也没和我商量,要过年了,她给孩子做新鞋,顺便给你做了。这信我一直保存着,“没和我商量”,应该指给我的十块钱。或许,王叔觉得拿不出手,屯里人的话,有点“寒碜”。
年少时我做的梦全是将来,1979年秋天,我调回杭州,做的梦就全是过去了。通常是坐在北去的列车上,灯光摇曳,哐当哐当。醒了,还会后续。有人说,回一趟黑龙江吧,这梦会没的。
2004年9月,我回了谢屯。后来,坐车北上的梦,还是有,但渐渐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