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杯酒
倒上这第一杯酒的时候,我开始相信,乡愁就是被大风吹散的月光。如此零碎,细微,温暖,凉薄,却又无处不在。月光打湿黑夜中的故乡,看到那些被风吹散的月光,我就想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痛哭。
村庄沉睡。我久未谋面的小伙伴们都已人到中年,他们用单薄而且日渐老去的身体,护卫着妻儿老小。突然之间觉得,人生匆忙,所有经过的码头都不能回头。多少的月光下,我们依稀还只是衣衫单薄的少年。多少的月光下,我们又突然发现双鬓有了零星的白发。在风尘里打滚,我们变得参差不齐的城府和世故,精明,以及些许的狡黠。只有月色是洁白的,像童年时课桌上未曾写下一笔一画的纸张。而面对着沉睡的黑黝黝的村庄,以及那些在月色之中休眠着的各色人生,我大抵是能想见明晨村庄或被大雾封锁,或被阳光披洒,如果天气寒冷,可能还会见到一层玉树临风的白霜。
有人说温一壶月光下酒。那么故乡,白霜也是一种酒 。
贰杯酒
其实,我的半个故乡在浙江诸暨一座叫丹桂房的村庄,我的另半个故乡在上海市杨浦区龙江路。我是被风吹来荡去的蒲公英。作为一名普通的植物,曾经有那么一片短暂的光阴里,我的故乡甚至是江苏南通一个叫环本的地方。我在那儿用我最青涩而美好的年纪服兵役3年,在时隔25年之后,我曾踏进陈旧的人去楼空的营房。辽阔与空旷,会增加你的孤独感,我就是站在营房操场上那个有着强烈孤独感的人。只有军号不灭,军令不灭,脚步声不灭,口号声不灭……所有的记忆,都是不灭的。
我在杭州已经生活了12个年头,我觉得就是杭州的一粒尘土,或者移植成功的蒲公英。在微信和各种通信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躲在我在露台上搭建的玻璃房里,数一寸又一寸的月光。我总是会在一些热闹过后的安静里,突然惦记沉睡在夜色中的丹桂房。我在玻璃房里看见风吹月光,也看见雨打屋瓦,那么激烈与温情,俗世与雅致。我也在玻璃房里写下了大量的文字,我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喝茶、打电话,吃瓜子。凡人总是会做一些凡人才做的事,我也不例外。我家露台上搭建的玻璃房当然属于违建,在拆违的呼声中,玻璃房结束了她七年半的使命。
我觉得玻璃房的消亡,其实就是一种生命的解体,痛彻我的心肺。现在,当每一个夜晚来临,我可以直接走向一贫如洗的露台,月光可以自由拍打在我身上,但我觉得我长久地站在午夜的露台之上,是对玻璃房的一种怀念与默哀。
有人写下床前明月光的诗篇。那么故乡,请允许我的露台也成为一首长诗。
叁杯酒
露台之上,握着一杯醇厚绵长的海半仙同山烧,那是故乡的味道。寒意阵阵的午夜,我想到了亲爱的山海。山海兄,这是我的第三杯酒,别来无恙,先干为敬。
唐山海是在一九四○年沉闷得要发疯的夏天走下火车的踏板的,他听到知了的声音在上海火车南站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那响亮的声音在四○年明晃晃的阳光下,恍然是我们的前世所看到的场景和听到的声音。此后并不漫长的岁月里,他无数次站在黄浦江的边上,孤独得像一根木头电线杆一样,站在那个年代的月光下。风吹起黄浦江上潮湿的月光,连那时候的枪声也仿佛是受潮了。
2017年整个漫长的夏天里,我都在写一个叫《唐山海》的小说。唐山海的故乡在湖南,这个叫“湘”的地方对我来说神秘而且遥远。风在城市的上空激荡与盘旋,我是风中拉着一只拉杆箱的匆忙的旅人。风吹起了我日渐稀疏的头发,也吹起一片稀薄的月光。在十分匆忙的人生中,有一个声音说,到故乡去。
然后,我就出现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于《麻雀》而言,《唐山海》是番外。而于我而言,杭州城是我的番外。
都在唱月亮走我也走,那么故乡,走来走去就是各种模式的人生。
肆杯酒
我曾经在杭州城一个叫叶青苑的小区里虚度过四年的光阴。适当的时候,我会选择沿着运河河水的方向走走。拱宸桥上是有月色的,卖鱼桥上也有,信义坊也有……可见我是如此地热爱着运河。
江枫是拱宸桥边一个穿着长衫的书生,无数个夏天,他喜欢泡在运河的河水里摸青壳螺蛳。《内线》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他站在拱宸桥上的一堆月色中,和一个叫汪五月的姑娘望着一条条船从桥下经过,前往江苏。然后他带着一个叫小欢的小女孩,来到上海滩寻找小欢的妈妈安娜。而失踪的安娜此刻正在汪伪76号特工总部的监狱里,站在小窗口一小缕瘦骨嶙峋的月光中思念小欢。之前的灵隐寺,曾经被一场白雪覆盖,清秀的钟声里,零星的枪声在某年的冬天响起。江枫作为穿着长衫的行刺者,当过一回比荆轲更失败的刺客。而更早以前的吴山,日本人的炸弹让小欢失去了一只手。失去手就等于失去童年,她同江枫一样犹豫的眼神,在杭州城的民国年间粗糙而简略地掠过了。
这是我的小说《内线》中的情节。我一直在想,有些人文可当得了书生,武也可以成为特务。
李白兄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么故乡,江枫站在拱宸桥上的月色里,也是对影成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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