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矮,简直不成体统,简直是众树之中的武大郎。就材质的品格来说,它当然没法和黄榉、香樟比。黄榉材质细腻坚实,香樟天生带有一种驱虫的香味,两者都是打制家具而不会走形的良木。可是桑树,歪瓜裂枣的,很有可能,一枝老桑,桑蔀头中间还是空心的。说白了吧,它什么家具都做不了,连一个刀柄,一只凳脚,一个榫头都做不了。
打发它们的唯一去处就是煨灶肚。在江南的果树名木里,桑树的不起眼,有目共睹。它不像北方的白杨,昂首屹立,站得笔直而且威武。白杨直溜溜瞪起眼睛来,简直有一种童话般的效果,而且白杨那种起劲的肤白,俨然北方大汉直来直去的炮筒子性格,会让人顿生好感。桑树一出生似乎就老了,像个瘸腿的老汉,弯腰驼背,肤色灰而黑,还病恹恹的。它以偏长、茂盛的枝条斜刺里往空中疯长,以便取得更多的阳光、空气和水的照拂。桑条这种积极向上的努力,换来的总是“咔嚓”一桑剪。
剪下的桑条,不仅要捋下所有的叶子,还要将它的皮刺啦刺啦剥下来——我小时候,这样的体力活也没少做。桑树的皮一股也就是土灰色,那是一种淳朴、低调、来自晒干的泥土的颜色,没有丝毫的花里胡哨。据说桑树皮是造纸的上等原料。我小时候,有人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纸币的纸就是这桑树皮制作的。人民币的造纸技术属国家机密,平头百姓如何得知?所以,光凭这句咬耳朵的话,还不足以让我们对它另眼相看。从树色上讲,桑树太平淡无奇了,除了黑色的桑果和绿色的桑叶,也未见它妖妖媚媚地开出什么花骨朵来。三五年的桑树,枝条年年修,一次又一次地用一把桑剪来剪枝,桑树那个著名的桑柴拳头,就是奇形怪状地给剪出来的。看到这个疙瘩,桑树也就更加老气横秋了。桑树的每年挨好多次刀剪,可不是为了达至它本身美学上的效果,而是蚕农为了采摘桑叶的方便,将长满桑叶的桑条干一股脑儿剪下来,一捆捆背回家去,以便方便地在家里采摘。
桑树之所以长不高大,大抵是刀剪挨多的缘故。桑树也比不得河滩边杨柳的婀娜多姿,比不得楝树的高挑挺拔。桑树不以单株标新,它以浩大的团队取胜,可见桑树是讲究团队精神的。显然,桑树的出现,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高地连着坡地,坡地连着低地,漫无边际,很有战斗的队形和气势。特别是蚕罢之后,剪尽枝条的桑树地头,一棵棵矮墩墩的湖桑就像一个个抱头蹙眉的小和尚,蹲在原野上,哗啦啦一大片,好像在呐喊——喊冤叫屈似的,又或者憋着不喊,跟谁较劲儿似的。
由此我想到,桑树是以复数的形式存在于江南世界的。它们不以单个的形体取胜,专以数量众多、以其浩瀚无边的团队精神引人注目。至于桑树的个体,你很难将这一株从另一株中区分出来。这很有点像我们江南人的性格,尽管张三李四各有其名,也很难从庞大的人群里提拔出来。桑树像江南的其他果树一样,也结果子,但它所结的桑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没有人会起兴去采桑果的。一树的黑果子,只好任它自开自落自烂。桑树的重要部位不是桑果,而是桑叶。
桑叶,巴掌那么大,绿油油,妩媚,锯齿形,纹路清楚,青筋毕暴,摸上去还有点粗糙,它是饲蚕的无上妙物。桑树产有桑叶,它就不一般了。它就从一棵默默无闻的普通树种一变而成一棵记入文明历史的神木。从此,它的存在,就不是很多树种的那么一种可有可无,而变得相当重要,不可或缺。可以说,是一张巴掌大的桑叶,挽救了整个桑树家族难堪的境地。最后,我得说明一下,桑树的矮,非桑树本性的生长所致,实是人工修理的结果。
桑树以不显眼的矮墩之躯,即使被塞入灶肚,也会拼足性命发出最耀眼的火光来——其火势之激烈,之持久,之缠绕,之旺盛,之毕剥有声,足令世人啧啧称奇。在我的塔鱼浜,谁都知道,稻地上架起一只铁镬子,用晒干的桑柴蔀头烧煮酒事所需的蹄髈、羊肉、猪头,再好无过这刚烈的硬柴火。这一股明明白白的旺火,最终以决绝的势头似在控诉——人人认得它,地头到处可见它,可大家都熟视无睹它,都把它看轻看贱。确实,我至今还没有看到有哪位画家满怀激情地去画过这棵神木——论对人类的贡献,实话实说,桑树远在众树之上。明清以来,整个江南的繁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实际上就是建筑在这一棵枝繁叶茂的桑树身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