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和月亮,对于中国人来说,早已不只是遥远的天体,它们早已镌上了李白、杜甫、张九龄、薛涛们的悲忧喜乐,并时时提醒着我们,在千百年前的某一日、某一夜,那些才华横溢的先人们看着它们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今天能读到唐诗, 你知有多幸运吗?
400年前,大明朝天启年间,魏忠贤公公正在乱搞的时候。
有一位老人,默默脱下了官袍,整齐叠好。这是绣着精致白鹇鸟的青袍,代表着他是五品官员。
外面有人喊:胡书记,你怎么还不出来?我们等着接你去德州上任呢。
我要回到家乡,编一部最全的唐诗,不要再有遗漏,不要再有散佚,让后世子孙都能读到它!
让我们记住这个老先生的名字——胡震亨。
那时候,唐诗正以今天物种灭绝般的速度在失传。据胡震亨估算,到他所处的年代,唐诗已经至少失传了一半。
先问一个好像不太科学的问题:在所有唐诗里,最猛的是哪一首?
可能有不少人会回答:《春江花月夜》,所谓“孤篇压全唐”嘛;那么作者是谁?不少读者也能答上:张若虚。
这位张先生写出了这么猛的作品,一定是个大名人了?没错,他当时就被人尊称为“吴中四士”,江湖地位就算不如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也差不多够“五散人”了。
然而,这么猛的一位先生,到今天留下来了多少诗呢?答案很令人震惊——只有两首。
此外,唐代的五言绝句里哪一首最猛?有很多人会脱口而出:《登鹳雀楼》,就是每个人小时候都背过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它的作者,一般认为是王之涣。
这个王猛人有多少诗留了下来?答案触目惊心——只有六首。
一千多年里,也不知道有多少“白日依山尽”、“海上明月共潮生”被湮灭失传?
李白有多少诗留了下来?最惨的说法是:大概十分之一。这个伟大的天才写了一辈子诗,估计有五千到一万首,十之八九我们永远见不到了。
李白去世前整理了毕生稿件,郑重托付给了族叔李阳冰,请他为自己编集子,以便流传后世。李阳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用心整理出了《草堂集》十卷,然后……失传了。
那些湮灭掉的诗文,都是因为水平烂吗?不是的。比如唐人记载说,李白的《大鹏赋》和《鸿猷文》特别伟大,让上一代辞赋霸主司马相如和扬雄都汗颜。
今天,《大鹏赋》幸运地流传了下来,但《鸿猷文》呢?对不起,没有了,永远淹没在了历史中。
再说杜甫。这个同样伟大的诗人,四十岁之前的诗几乎全部失传,而他活了多少岁呢?只有58岁。
还有“初唐四杰”里坐第一把交椅的王勃,没错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那个,他的集子艰难地流传了几百年,终于在明代彻底湮灭。
直到明朝都快亡了,人们才从别的图书里找出一些王勃的诗文,让我们感受他的风采——就好比《金庸全集》全部失传了,你只能跑到六神磊磊的专栏里去找几段金庸原文来过瘾,想想都要哭。
今天,每读到一首唐诗,我都觉得很庆幸。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对比一下那些同样伟大的武功秘籍吧,从凌波微步到六脉神剑,从九阴真经到北冥神功,都无一例外湮灭了。降龙十八掌到元末就只剩十五掌,最后统统失传。它们的拥有者都是强横的武士,却没能保住这些经典。
相比之下,守护着我们的唐诗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他们与摧残文化的力量对抗,呵护着脆弱的纸张和卷册,他们的藏书楼建了烧,烧了建,编的书印了毁,毁了印,仍然让四万多首唐诗穿越兵火燹灾,渡过重重浩劫,一直传到了今天。
唐诗,
就是一场太阳和月亮的战争
一场又一场日与月的战斗,仍然在不断爆发,让人眼花缭乱。
比如哪一首是最好的五言律诗?一位叫王湾的高手先声夺人,抛出了关于太阳的金句: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同时代的大师张九龄,则以一首关于月亮的神作捍卫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接着,王维出手了,歌咏的是太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师杜甫淡淡一笑,又写出了《旅夜书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们从五律杀到五绝,从初唐杀到晚唐。有“蓝田日暖”,就有“月落乌啼”;有“落日照大旗”,就有“月下飞天镜”;有“白日放歌须纵酒”,就有“夜吟应觉月光寒”;有“东边日出西边雨”,就有“露似珍珠月似弓”。
终于,厮杀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阶段。一顶万众瞩目的金冠被捧了出来:谁,是唐诗的第一名?
它一直被不少人认为是属于太阳的,正是崔颢的《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相传李白看到了这一首诗,都觉得服气,说自己没法再写黄鹤楼了。这首诗也经常被列为唐诗第一,连李白都为它低头,谁还敢质疑呢?
然而这一年,后世有一个大学者叫作李攀龙的,在做一本诗集。
他随手翻读着一卷又一卷材料,忽然,在一些前人编的诗歌选本里,他发现了一首诗。
这首诗,很冷门,向来不太被人重视。只因为它是一首乐府诗,这才幸运地被一些乐府诗的集子保留了,传了下来,否则说不定都已经失传了。
李攀龙激动得一拍桌子:“这样牛的一首诗,居然没有人注意它?”
他读了又读,郑重地把它选了出来:我要推这首诗!
有了大才子的力推,从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开始竞相传诵着它,这首诗的江湖地位也青云直上,从当初的默默无闻,变得蜚声天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它就是被埋没了数百年的《春江花月夜》。
它华丽又空灵,深沉又壮美。学者称它为“孤篇横绝”,这一句评语后来被通俗地演绎成了另一句话:孤篇压全唐。
看来,日月之争彻底胜负已分了?
不是的。“孤篇横绝”,是一座耀眼的金杯。但是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五万来篇唐诗中,究竟哪一首,才是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记忆,不论生长环境、教育程度、宗教信仰,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千古一诗?
让我们的目光来到盛唐。我们的老朋友王之涣,正昂然立在鹳雀楼头,高高举起了权杖: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二十个字,之洗练,之壮阔,之雄视千古,仿佛不是出自人的手,而是出自神的剪裁。它是唐诗里的最强音,是盛唐气象最完美的代表。
如果没有下一首诗,“白日依山尽”要夺魁的。我们每个小孩子背的第一首诗,都会是它。
然而,在这最最关键的一战里,李白出手了。他是带着一身月色而来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论境界、论匠心、论巧夺天工,“白日依山尽”都不输给“床前明月光”。它是输给了人心——前者是宏伟的豪言,后者却是心灵上柔软的一击。日间的浩荡气象,再写到极处,也终究没有月下的相思打动人。
这两首诗,其实也正是中国人矛盾的两面。在白天,裹挟在大时代的征尘里,为了生存和理想奔走,勉励自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夜晚,则又每每想起了乡土、故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潸然泪下。
太阳和月亮,对于中国人来说,早已不只是遥远的天体,它们早已镌上了李白、杜甫、张九龄、薛涛们的悲忧喜乐,并时时提醒着我们,在千百年前的某一日、某一夜,那些才华横溢的先人们看着它们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六神磊磊读唐诗》
王晓磊/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7年7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