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四大爱情故事，全为悲剧。孟姜女哭倒长城，只找到丈夫的尸首；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殉命，长相厮守的愿望寄托于脆弱的蝴蝶；白娘子永镇于雷峰塔底，雷峰塔倒了又重建，西湖水从未干涸，人神之间，相见无期。只有牛郎织女，算是留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一年一度，鹊桥相逢。

    牛郎织女的故事流传甚久，南北朝时期任昉的《述异记》有寥寥数语记载：“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纴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此为文言版本。民间流传版本内容则要丰富得多：牛郎是一个贫苦的放牛娃，父母双亡，被兄嫂虐待，只与一头老牛相依。有一天，老牛突然开口，指点牛郎趁织女和姐妹们洗澡时拿走仙衣。失去仙衣的织女只得留在人间，与牛郎成婚。婚后生活美满，生了一男一女。王母娘娘知悉后大怒，便亲自把织女捉回去。牛郎披着老牛留下的牛皮，牛郎挑了两个小孩，一路追赶。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发簪，在身后一划，形成天河，隔开了恩爱夫妻。二人隔河相望，日夜啼泣。王母娘娘终于大发慈悲，允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鹊桥相会一次。

    无论是质朴原始的文言版本，还是添油加醋的民间版本，牛郎与织女，事先都毫无感情基础。比起孟姜女与万喜良的青梅竹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日久生情，以及白娘子与许仙的知恩图报，身份悬殊的牛郎与织女，看起来像最不可能产生爱情的一对人。他们的结合，既无感情基础，又乏深思熟虑，更像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对织女尤其如此）。但一场感情的冒险，最终升华为爱情的图腾，相会的日子，成为今日普天同庆的情人节。

    对于爱情的长度和质量，古今诗人大概都有共识：重质量而轻长度。秦观《鹊桥仙》词说：“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舒婷《神女峰》说：“与其在崖头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他们都没有想过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但牛郎与织女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二者兼得的梦想。两人每年有时间相见，“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为时虽短，胜于永别；且化为星辰，亘古长存，别说千年，万古也可期。来日方长，相见有期，一年一年的积累，爱情的长度，迟早超过人间所有“与子偕老”的夫妇。

    当然，牛郎织女故事最动人的地方在于，牛郎追织女时，挑着自己的一子一女。紧急时刻，他没想过放弃，没让自己的儿子孤独留在地面。他的子女也成了星辰。鹊桥相会，不是一男一女的相会，而是一个家庭的团圆。

    柏拉图《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长篇大论，讲了一个四手四脚圆形的原始人被宙斯一分为二的故事。“那些被劈成两半的人都非常想念自己的另一半，他们奔跑着来到一起，互相用胳膊搂着对方的脖子，不肯分开”，直至饥渴而死，情形惨不忍睹。始作俑者宙斯大发慈悲，对人类作了点小修改，“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让人们相互抱着交媾。他的主意是，如果抱着结合的是一男一女，那么就会怀孕生子，延续人类；如果抱着结合的是两个男人，也可以使他的情欲得到满足，好让他把精力转向人生的日常工作”。最后，阿里斯托芬总结道：“先生们，你们瞧，人与人彼此相爱的历史可以追溯得多么远啊，这种爱不断地使我们的情欲复苏，寻求与他人合为一体，由此成为沟通人与人之间鸿沟的桥梁。”

    这大约是古往今来，对爱情的诞生最为哲学的阐述：在人海中寻找失散的另一半，合成一个完整无缺的人。我们所寻找的爱人，是另一个我。贾宝玉爱的是林妹妹而不是薛宝钗，是因为林妹妹更像自己。

    于是，爱人也就等于爱己。

    恋爱中的两人，在情感上若无平等关系，便很难长久。单相思自不消说，它是多数人烦恼的根源，令无数人肝肠寸断；就是最终相爱的情侣，若一方付出过多、姿态太低，便很少能修成正果。所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情，便是看得世事极其通透的张爱玲，也完全把握不住。一个需要付出自尊、低声乞求得来的对象，绝不会是真正失散的另一半。因为另一个我站在对面，绝不允许有人如此糟践自己。

    要如爱人一样爱己，要如爱己一般爱人。

    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说，士兵爱上了骄傲的公主，公主说：“你在窗下风吹日晒100天，我就接受你。”士兵在窗下守了99天，眼看胜利在望，公主也大为感动。但士兵最后一天却站起来走掉了。这就是“99天是证明爱你，1天是证明我也有尊严”。

    这个士兵也算是低姿态，自尊只有一天的容量。换作是我，大概第五十天就走掉。

    在很多时候，爱情都是一场冒险。

    你并不能确定，站在对面的这个人确实就是你失散的另一半；还不能保证，他在流浪之途没有因磕碰而残缺，你们的结合能够确定组成完整和谐的原始人。才子佳人而成痴男怨女，古往今来层出不穷，其因皆人心隔肚皮，你不光要有慧眼识人的英明，还得对方有良心会痛的觉悟。同时，就算是真的另一半，相遇的时机也很重要。遇见早了，还不知如何珍惜，再回首，“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遇见晚了，相爱的勇气早已经误给了他人，只剩一颗不敢爱不能爱的心，只能向隅而泣，“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张爱玲《爱》），这种幸运，说它是天作之合毫不为过。但是，精巧的天作之合也抵挡不住世事的冲击。孟姜女遭遇的是专制国家的暴政，梁祝遭遇的是父母之命以及有钱有势的马大官人，白娘子遇到了自以为正义、爱管闲事的法海，牛郎织女遇到的是人仙之间深如银河的阶层阻隔。暴力、金钱、家长、道德、阶级，中国古代四大爱情悲剧，展示了古代破坏天作之合的五种武器。

    一对情侣，不光顺利相遇，还最终步入婚姻，组建家庭，真是了不起的冒险成功经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确是天底下最深厚绵长的祝福。

    幸福的爱情家家相似，不幸的爱情个个不同。

    不婚族除外，大多数的爱情，其目的是走向婚姻。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我看不对。婚姻是情欲的坟墓，却是爱情的催化剂。

    许多人讲究门当户对，把婚姻当作一场交易。这无可厚非，因为从经济人的角度考虑，婚姻确实是一场交易。不过，这场交易不是你钱我货的一锤子买卖，而是大手笔的资产重组，两个小公司合并为一个大公司，共担风险，共同经营。在同等经济环境下，公司经营的好坏，与两个股东之间的互补和协作息息相关。家庭的破裂，好比公司的破产，大部分可归因于股东的不合。

    因爱而生的家庭，把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变作相亲相爱的小确幸，寻求稳健经营，平淡相守。因情而生的家庭，把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当作浪漫生活的大阻碍，深恨上了贼船，不能从前。

    爱情起于情欲，但不只是情欲。它起于情欲，达乎礼义。起于情欲，因此归根结底它不能长久，照我说，世上简直没有永垂不朽的爱情；达乎礼义，所有变动的爱情最后都转化为了稳固的恩情，以维持公司和社会的有序经营，而婚姻是最好的催化剂。这种催化剂功能十分强大，只要足够的时间，连毫无感情的怨偶，也可炼成稳固的感恩之家。

    西湖边，夕阳下，坐在长椅上偎倚的白发老人，相看的眼睛中全无半分情欲，只剩对相伴到老的枕边人的无限感激之情。看到他们，便如同看到一个和谐圆满的圆形人，慢慢地滚向终点。一切美好爱情的终点都应该是这样，至少，应该假装是这样。雷峰塔倒映于水，万松岭山木在望，孟姜女的哭声远去，喜鹊们马上又要去搭桥。比起惊心动魄、名垂千古的爱情，因爱而生的平淡生活多么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