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年,我住在市中心一个年代久远的小巷子里,这里的青砖瓦房大多建于民国时期,已是受政府保护的历史建筑群。青砖瓦房的位置特别好,沿着长生路向西100米,是西湖;向东50米,是杭城最繁华的商业区。400块一个月的房租是如今在垃圾街都租不到的。
佳瑶一家租住在我的隔壁,他们来自安徽,一大家子足有七八口人,经营着一家快餐作坊,送外卖。年轻的夫妇30岁左右,膝下已有三个女儿,佳瑶是老大,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男人很瘦,坐镇厨房,管掌勺的事儿,女人健壮精明,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大抵是管钱的。老人是男人的父亲,有些驼背,不太说话,总是顶着炎炎烈日去送餐和收盘子,另有一个女孩是请来帮忙的亲戚,干点洗菜洗盘子之类的活。
夏天的夜晚,我常常看到一家人忙完生意后,在家门口的巷子里吃晚饭,一大家子围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三个小家伙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很是热闹。
大人们都很忙,三个孩子基本上就是放养。她们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穿着开裆裤也会随地乱坐,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就吃,下雨天不撑伞在外面淋着雨玩……但她们好像也不怎么生病,每天乐呵呵的,顽强而野蛮地生长着。
佳瑶比妹妹们更可怜,她是老大,什么都得让着妹妹,我常常听到她被妈妈呵斥。有时候爸爸骑着电瓶车带双胞胎出去玩,一个站前面,一个坐后面,没有多余的位置,佳瑶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佳瑶是个漂亮又机灵的小女孩。我一直不知道她姓什么,问她,她稚嫩的声音发音含糊,完全听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她几岁,问过,她总是扳着手指头,然后茫然地看着我。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你属什么的,这次她很快回答我,羊,还附带告诉我小妹妹们属鸡。我心里一紧,6岁的孩子该上小学了,可她连一天幼儿园都还没上过,甚至没有离开过这个狭窄幽深的小巷子。
佳瑶的嘴很甜。每次看到我和小刀,便奔过来使劲喊:阿姨好!叔叔好!如果我是一个人,她会问:叔叔呢?管得还挺多。有一次我指着刚下楼的梁果说:那不是叔叔吗?小家伙竟然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这不是你家的叔叔,这是那个戴眼镜的阿姨家的叔叔。
人小鬼大,拎得挺清。
佳瑶很懂事,已经会帮家里洗碗了。一双嫩嫩的小手,抓起盘子都很费劲,可她做得认认真真像模像样。我曾经很老土地问她:佳瑶,长大了想做什么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长大了要洗碗,还有洗衣服。
佳瑶很温和,经常被小两岁的妹妹们欺负,脸上时不时会出现妹妹们留下的抓痕,有好吃的也经常会被妹妹们抢走。
有一天,佳瑶被妈妈打了。没想到平日里见着我们笑着脸打招呼的佳瑶妈妈,打起孩子来下手那么狠。那天晚上,巷子里很安静,我在门口的水槽边洗衣服。隔壁突然传出嘈杂声,我循声望去,看到不远处佳瑶妈妈正一只手拽住孩子的手臂,另一只手往死里扇孩子的耳光,啪啪声很响亮,足足有八九下。
眼前的女人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一边打孩子一边还在疯狂地咆哮。我后悔过去得有些晚了,等我从那个失控的母亲手里夺过女孩的时候,她已是满脸鲜血,鼻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涌。我强忍泪水,手忙脚乱地帮她擦血、洗手,紧张又慌乱。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猛烈抽搐着,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砸。
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的年轻妈妈过来把佳瑶领回去了。她说,孩子说谎,她忍无可忍。
接下来的几天里,佳瑶一直没跟我说话,问她话也不回答,她的嗓子哑得失声了,笑容也消失了,小小的身影总是怯生生地待在巷子的角落里,安静地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几个月后,佳瑶被送回老家,说是上学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