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翻看日历,盘算着5月出行的日期。鲍小红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师傅陈永琢的病又一次复发了。这已经是20年来,6次手术后的第7次复发了!看来,在这个仲春,万物复苏,花木繁茂时,癌细胞们也没有闲着。
此时窗外阳光正好。
陈永琢,是一位摄影记者。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削偏黑的脸,笑容温和,常年一件摄影背心,从外表看真没什么。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从业二十多年的摄影记者,获过几个摄影奖,拿过几个国际大奖,不大会在人的内心里生根、发芽的。
而他不同。
多年前我跟小红去霞浦采风,他是小红的师傅。每天他背着二十多斤重的摄影包,噌,噌,噌,一直走在最前头。有时候他也转过身来,从我们的手上把三脚架或者食品袋接过去。他对“光”的珍惜,就像凡人爱钱——快点,快点!一会儿光过去了,我们来干什么!
就在那次,小红低声跟我说,他肝癌十多年了,已经做过5次大手术了。转眼,第6次手术也平安度过了。我们一起出去采风也有十来次了。
“你以为你不思考,啪啪啪乱拍,回家靠剪裁靠后期能出作品吗?”有一次,他很严肃地跟我说。“没有感动你,就不要按快门,听到没有!”有一次,他对小红吼道。
在他眼里(这我是后来才懂的),家乡的山山水水,是他眼里渐渐磨砺出来的山水,是经历过苦痛才日臻完美的山水,是山水后面的劳动者付出辛劳换来的山水。他怎么容得下别人当糖水喝下,怎么受得了别人娱乐嬉戏这片山水?
1994年,他刚进报社不久,就遇上了温州百年不遇的17号台风。作为摄影记者,他含着眼泪冲在灾后第一线,在被台风蹂躏后的村镇记录抗台的每一个瞬间。暴雨中,泪水、雨水混在一起。在这样的人的眼里,那些山水还是平面的吗?那都是他的孩子,他的爹娘。难怪他始终坚持纪实摄影,坚持寻找即将消失的文化,坚持用几近白描的手法记录那里一寸寸的变化。“不赞美,不责难,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这是他的追求。
他有一组获奖作品《巧手》,12幅黑白照,记录了我们生活中即将消失的民间手工艺;他有一幅《蹄叩鬃扬舞苍穹》多次获奖,是在零下30℃的坝上草原拍摄的;他有一幅《巧夺天工》,是在炎炎夏日爬到50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拍摄的;他还有一组没有合适机会面世的作品《即将消失的三寸金莲》……纸上轻描淡写,情载重彩浓墨。
有时候我在想,这个人三番五次,从奈何桥杀个回马枪过来,是什么魔力造就的?
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该经历的风雨,在他不好的出身的关照下,一样也没有落下。他曾是优等生,却没有机会进入高中,更不要说大学;做过泥水匠,做过拉煤工,学徒是做翻砂工……最后,他自学成为机械工程师,又考入新闻单位,还成了县劳模。
他有一身的筋骨等着生活磨砺,他有一腔的热情等着见彩虹,奈何桥也奈何不了他。
有一年我们开车去杨家溪拍摄,时值中午,困乏难忍,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突然放声吼起:“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哦,哦,哦……”没想到他的嗓音那么好,腔调那么有味道。我激动地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大声为他喝彩。一边喝彩一边暗暗惊奇,这是一个大病在身的人吗?这是一个身上五花大绑一样刀疤累累的人吗?
一段段京剧,一首首老歌,一路唱啊,吼啊,寂静的山野里,四处回荡着我们的快乐。他红着脸跟我说,桂花姐,我还会吹笛子呢,来来来,听一曲。他从手机里翻出录好的《牧民新歌》,笛声是那么撩人。
去年夏天,去福建采风。38摄氏度的高温下,早上5点我们在海边拍日出,晚上7点我们还在海边拍星轨。我已经累得不想摸相机了。太阳就要沉入大海,他要换个镜头,拍理想中的画面。镜头从摄影包拿出来,不小心镜头盖掉在地上,他弯腰捡了一次,没拿住,再弯腰,又滑脱,他一声不响,飞起一脚,把盖子踢飞。
是的,他也会累的。但是他不允许有别的事情影响拍摄,不允许羸弱的身体藐视他的执着,他受不了自己硬朗的心性被病魔拖垮,他愤怒了!镜头盖算什么?别挡路,我在拍摄!
此刻,时令大好,你怎么能喝临行酒呢?那骤来的风雪算什么?我,我们都默默注视,要看你再次马上扬鞭,唯有回马见担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