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每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时间扶你过去。 每一个离去的亲人，他们的因子留在我们身上，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土地之上的清明

许志华

四月二日，人在海宁马桥村。打了围墙的小小的村公墓在一片葱茏的田野中。车子拐入往公墓去的只容一辆车单行的水泥路，在公墓门口约二十米处靠边停车。下车，一片红色的老樟叶飘落身前，抬头，樟树已换了一身有些宽松的新衣裳。樟树不是不落叶，樟树只是把光阴暗换。

入了公墓，一排排灵龛找过去，找到妻子太爷爷的墓，我的老丈人用一块准备好的湿布把蒙尘的大理石牌位擦净。妻子拿出祭品，菜齐备，但忘了拿小酒盅，以碗代。有风，春风猛烈，点蜡烛点到打火机发烫。终于点上，白发老丈人持装菜的塑料箱的盖蹲护之。倒酒，肃立，祭拜，春风里烧纸钱，燃得极快！

老丈人在公墓门口遇到本地熟人，照例寒暄几句。妻带着雀跃的女儿去西面河边油菜花田里拍照，我在东渠边樟树下，看近处一片留有稻茬的空田。一群麻雀在黄灰色的稻茬中觅食，落下又飞起，飞起又落下，说是飞，那几乎是贴着稻茬飞，似乎它们在驱赶虫子？还是老麻雀带小麻雀在举行一种庄严的“成雀仪式”？空田那边亦是一片金黄的菜花，菜花后面是影影绰绰的桃红梨白。

午饭的菜是祭过了祖先的。有清明粿，有咸鸭蛋。时令的菜有咸肉炖春笋，有河蚌烧腌芥菜，味极鲜美。另有一盘鱼腥草拌香菜，也是鲜嫩的春滋味。老豆腐有怀念的味道，烧老的鱼有旧时光的味道，还是白切的黄皮厚脂白肉的红毛阉鸡最勾引味蕾。用鲜酱油拌老干妈辣酱蘸了吃，味蕾上先有“落霞与孤鹜齐飞”，后面是一派弥漫着酒香的丰足的田园况味。

午饭后，妻拎了一张竹椅子坐在房前清理新割的本地红皮大蒜。每次去海宁，从杭州退休的二老总要让我们带了自家种的菜回去。一把剪去根须的大蒜松散地放在空椅子上，白处温润，绿处是沉着。我看日光照着的大蒜，学摄影的心又动了。

我想和你谈谈清明时马桥田里的老作物和新作物。老作物主要是小麦和油菜，还有桑。我的观察，马桥是钱塘江外一片沃土。这里宜种稻，宜种麦、油菜和桑麻。这里是杭嘉湖平原的一部分。这里是四月的江南。从前，你到田里去，可以看到连片的麦子，四月是麦子抽穗的时节，风吹麦田，风里有青青的麦草香。麦田里的阳光带着甜丝丝的味。油菜花连片地种在河边，开花时节，河岸边的水是一条鲜黄的光带，如灿烂的霓虹。油菜花也种在宽阔的田埂路上，你在田埂路上走，遇到开花结籽的油菜拦住去路，问你接头的暗号，你只好向他举起一根开花的荠菜。然后，小心翼翼地贴着路的边缘，沾了一身油菜花粉继续向前。还有桑，桑树上有很多乌黑的疤。桑树抽出的新枝上打开一朵朵黄嫩嫩有光泽的新叶。关于桑树，我知道很多，比如养蚕宝宝的桑叶，比如乌紫的桑果，比如桑木做的陀螺，晒干的桑柴在灶肚里燃出香味。本地的桑林中间，还常种油菜，芥菜，这是土地的恩典，也是农民的智慧。新的作物，主要是经济作物，果木有正在开花的梨树和水蜜桃，还有一样是种在蔬菜大棚里的鲜蔬。如果鱼塘里的鱼也算作物，那本地还是有很多鱼塘和甲鱼塘的。

妻的父母住的是村里集中规划的自建房，房子的西面还有很多村民开辟的菜地。那里也是我极愿意去消磨时光的地方。人在菜地里，放低身体，就可以看到一小片迷人的“乡野”，那是猫狗欢喜出没的地方。那里地的形态是多样的，有隆起，有凹陷，有曲折，有平坦。有翻过的地，有盖了薄膜的地，有搭了豌豆架子的地，还有一条开满蓝色婆婆纳和通泉草花的田埂路。有很多开花的菜：开白花的萝卜，开紫花的豌豆，开黄花的蒿菜，开淡紫色带黑点花的蚕豆，有粗壮的青葱顶着气味鲜辣的白色葱球。有白蝴蝶翩跹，有蜜蜂在附近的菜花丛里嗡嗡，而小麻雀，飞出了曲线和坡度，喳喳唧唧地颂赞着春光。我蹲在菜地里，如同一个回到乡野的孩子，回到有外婆在的乡野，回到有父亲在的乡野。但我，真正能回去的地方是妻子正在剥蒜的阳光下的乡村庭院。

下午，等妻择净将带回城去的菜，陪丈母娘去十里之外的养鸡场买一只大石臼。她想给她的外孙女在夏天度夏时养一池静雅的荷花。这一年的春天，以经编业闻名的马桥还在加速城市化的发展，在去往养鸡场的路上，在新建的厂子与厂子之间的空地上还能看见挥金如土的油菜花。江南之为江南，大抵是江南有如此富裕和挥霍不尽的春色。当我顺着一片一片油菜的指引到达养鸡场，总有一些闲置的水缸和钵头迎候我在空地上、角落里，而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把我闲置的耳朵扯进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