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正兵(出版古籍的工匠)
我的启蒙老师是个胖胖的美妇,一头时髦的卷发,在乡里极不常见。她叫李幸福,原是个理发师,在集镇上开了个理发店。学校并无幼师,学前班儿童无人照看,遂将她招为临时工,聊以塞责。她上午教我们折纸青蛙、搭积木,下午开店理发。后学前班整体升入一年级,仍无老师,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当了我们的班主任。上午照常上课,下午继续理发。对我们而言,老师仍然是那个老师,教的仍然是“阿伯吃的”,仿佛学前班的美好时光,延长了大半年。
一年级下学期,李老师终于辞职,关停了理发店,到城里和丈夫团聚。新的班主任姓万,虽是个正规的教师,仍有副业,他在集市上开的是家食品店,酱油、豆瓣、辣酱是主销产品。午饭时,孩子们从大饭篼里端出自己的大搪瓷碗(里面全是白饭),穿过撒满菜帮子的大街,去老师的店里买5分钱的豆瓣酱当菜。夏天,豆瓣酱里会钻出白色的小蛆虫。我通常耐心地等这些蛆虫全部爬出,再用筷子一一挑出,当场处死;万东、何伟等人却满不在乎,直接就拌在饭里,大口朵颐。
万老师很怕学校的教务处长,恰恰教务处长的儿子徐宏又在我们班。徐宏成绩不错,历次大小考试,名次多在七八名之间,很难再进。某次期中考试,徐宏坐在我这排,监考的万老师,把我的答卷拿起来,一个个念给徐宏听。最后,徐宏考了个第二。万老师大喜,教务处长也很欣慰,几个名次被占的同学却很不高兴。
升入三年级,班主任又换了。这次是个新从中师学校毕业的、多才多艺的年轻人,姓李,很瘦。他除了教语文,还兼顾书法、音乐。第一次上音乐课,他用学校唯一的一台脚踏风琴给我们伴奏,细长的十指在琴键上跳动如飞,我们围在周围,视若神明,从此谈起他来都尊敬有加,打算赏给他的外号自然不敢再用。因为家在外地,学校给了他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宿舍。一口锅、一个灶台和一个煤气罐放在门外走廊,一大碗一小碗则倒扣着放在床头。午饭是学校食堂提供的职工餐,晚饭则需要他自行烧制。有次课间,我见到他举着一枚锅铲,把铁锅铲得哗哗响,跑过去一看,他正在费力地铲除锅底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昨天晚上他煮面皮,忘了关火,把面皮全烤成焦炭,牢牢地粘在锅上了。
三年级开始学写作文。某次我写了一篇描写月夜的文章,大赞月光皎洁、星月交辉,真是令人迷醉的夜晚云云。他在课堂上把我这篇作文念出来,说我语言丰富,用词华美。我正沾沾自喜,突然他话锋一转,严厉地说:“可惜是假的,只能得零分。”我自然不服,涨红了脸问原因,他说:“月圆的时候你好好看看,你看天上还有没有许多星星……”
下一个月圆之夜,我认真地看了夜空,第一次体会到了月明星稀的自然规律,也第一次明白,文章欲得高分,第一便是诚实。以后每次提笔,仿佛就能听见他讥刺的声音:“可惜是假的,只能得零分。”
一年之后,这位年轻的老师辞职走人。
新的班主任姓邬,已经临近退休,他一头白发,高鼻深目,显得既慈祥又凶恶,加起来,就是喜怒无常。他刚刚送走一届毕业生,培养出了吾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重点中学垫中的学生,一时成为吾校名师。高才生吕仁军,成为吾校传说,也是他衡量学生素质的标尺。教育学生,言语间均以吕仁军为例。半年之后,他得出结论,本届学生中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人考上重点中学,除非出现奇迹;同时,我是本届学生中最有希望实现奇迹的人,但需要磨炼。
磨炼的结果,就是我挨了许多次打手心。邬老师因材施教,平日随堂测验,以80-100分为标准,给不同层次的学生下达目标;倘若达不到,差一分便打一次手心。我不幸被划入100分行列,有次只考了85分,足足被打了15下,手掌肿得好几天拿不稳笔与筷子。
这是我小学生涯中挨打最多的两年。
两年后,邬老师小女儿卫校毕业,留在城里工作,本来是好事,但她却嫁给了一个同单位的离婚男人。邬老师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严词拒绝女儿女婿登门,还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于是,这个一生都在教书育人的老师,在校领导的竭力挽留中,退休了。似乎女儿的婚姻,摧毁了他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知识分子形象,令他万念俱灰。
最后一位班主任姓徐,是一个暴脾气的四十多岁男人。徐老师常用的口头禅就是“气死瓜儿猪一条,烂草蛇一根”,以痛骂不听话的学生。他打骂过许多学生,问候过学生们的几乎全部的家族女性。何银、吕正多年后提起他,还耿耿于怀。但他对我好,不仅从未骂过我,甚至还借钱给我缴纳报名费,鼓励全无信心的我再试一次,参加重点中学的招生考试。结果,我实现了邬老师口中的奇迹,成为本校第二个入读重点中学的学生。
我毕业一年后,学校校舍在一场大雨后倒塌了一半,幸好是慢慢倒的,师生得以从容撤离。自此校区荒废,只剩高大的梧桐树年年落叶;学生只能四处租房借读,直至三年后方才得到拨款,重建为三层楼的新校舍。2000年左右,地方乡镇迎来撤并高潮,吾乡龙岗被并入杠家,我的小学也从乡级中心小学变成村级小学,校舍虽新,师资和学生却都大不如前。
龙岗小学,最热闹的时光就此过去。
启蒙老师李幸福,后来我在中学里还见过一次,仍是时髦的卷发。据说她老公因贪污刚刚入狱,她来找一个领导,盖一个证明章。万老师继续当老师,也继续开食品店。邬老师和徐老师则在2000年前后去世,如今墓木已拱。邬老师去世前是否与女儿和解,不得而知。唯一未知下落的,是当年年轻的李老师。他辞职之后,不知所踪,按其年龄,今天也不过四十余岁,正该是年富力强、春风得意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