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让文集——我是岛里人、三人行、梦底波涛》 杨先让/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11月 尾尾 摘编
杨先让,凡争名占位他先让,凡弘扬艺术当仁不让。曾赴美十余载,到处讲学,既不谈当代神话,也不捧“当代艺术”。只讲他熟悉的祖国、亲切的师友。
——李燕
1,
1976 年,“文革”终于结束了。在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将要来临之际,大家都站出来情不自禁地要做些什么,以表达对总理的深切怀念。
一天,范曾跑到我家,兴冲冲地说出了一个计划:他要写一首思念周总理的歌词,请作曲家吕远谱曲,由歌唱家郭兰英在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的演唱会上演唱,同时由我赶制一幅纪念周总理的木刻版画,由《人民日报》在周年纪念刊上发表。时间不到半个月,但大家却一致赞成这个计划,各自去完成任务。在当时压抑的政治形势下,这种艺术创作是顶着很大的政治风险与压力而行的。
那时,周总理的形象资料实在不多,我费尽辛苦终于在旧《人民画报》上找到一张我认为最理想的形象,那是周总理与陈毅访问六国时的集体照片。虽然周总理的面部形象只有拇指盖大小,但对我来说足够了,因为周总理的形象在大家心里都很熟悉。我每日放大镜不离手,从在纸上起稿,直到上梨木板绘稿,再动手刻制,整个创作过程我都处于激情之中,十分顺利。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创作从技法上来说是非常冒险的。我先刻了周围的景色和总理的身体,最难的面部刻画放到了最后。但由于通宵工作,精力高度集中,刻到面部形象时,已进入了相当疲劳的状态,如有一刀失误就前功尽弃。当最后一刀结束时,我知道一切终于如愿以偿了。
所谓“如愿”是指这幅作品恰当地运用了木刻专业技法,特别是版画所要求的黑白处理以及刀法的运用。技法运用的目的就是准确地表现总理内在的精神气质,这是最重要的。
在这幅画中,我的刀法是根据画面的不同需求而不断变化的。云与山水不同,树与花草不同,衣服与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明暗刀法处理不同,尤其是面部绝不是单纯地刻素描,而是要根据细微起伏的肌肉表情,顺着肌理精细地刻画。刀法不能死板单调,要有轻重粗细走向不同的变化,刀法的运用既要微妙,又要干净准确,不能有一点废刀。做到以刀代笔不易,一刀下去错了不能补救,尤其刻肖像,刻错了只能将板子全部刨了,再重新反画稿子重刻(我在教学中绝不教补木板,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补过板子)。我在刻总理的面部时,要不时地在镜子里反照,既要形象准确,又要刀法贯通,的确很不易。
当时一共印了多少张并没有记录。送朋友、亲戚,还有人为领导人讨要,我乐此不疲。邓颖超大姐得到一张,见到画就哭着说:“作者一刀刀刻的,怎么谢他呢?”最后邓大姐让人转送我几份有关总理的简报和图书。叶剑英、邓小平、郭沫若、林业部长罗玉川等人,都得到了这幅作品的原作。我也没有料到,只是由于情之所至,这幅画突破了规矩。
2,
1977 年,贺龙的女儿贺捷生找到我说:“你给我爸爸刻幅木刻画吧。”我说:“我不了解他呀。”她说:“我告诉你,他死得太可怜,连病带酷刑而且是饿死的,一个将军死后连遗体都找不到了。”
贺捷生后来给了我一些贺龙事迹的文字材料,并一次次流着泪向我讲述他父亲的事迹。
慢慢地我进入到贺龙所生活的历史空间。我了解了他年轻时被逼上“梁山”的原因,他家庭的故事以及他姐姐活动在洪湖地区的英勇传说。
新中国成立后,贺龙给人们的印象是生动活泼的,留着小胡子,叼着烟斗,哈哈笑着,用他的爱心护佑着新中国体育队伍的成长。那是中央首长群体中不可少的一员大将。
我开始了构思,构草图,选择他一生中最适合表现的情节,也是日夜赶制,因为要赶贺龙的纪念日,时间又很紧张。
我抓住贺龙一贯的雄姿,选择他在洪湖边建队伍的年代,强调天空密云翻滚,远处放射着的曙光照耀着湖面……
终于赶在了贺龙纪念日前完成。那天当我在广播新闻中听到了报道我的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消息时,心里真的欣慰。我用刻刀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鲁迅在厦大平民学校对那些穷家孩子们说的话令人感动不已:“你们贫穷的只是金钱,聪明与智慧你们并不缺乏。”在《鲁迅在“厦大” 讲话》这幅画面中,我强化了木刻的黑白效果,让窗外的阳光照射在孩子们的身上,一群朴实天真的孩子认真静听着一位导师的殷切教诲。
木刻版画一定要强调刀刻出来的效果,刀刻与笔画的质感是完全不同的,木刻版画的风格是其他绘画技法所不能代替的。
我刻过的自己喜欢的名人肖像,有冼星海、鲁迅、周恩来等,还刻了一位外国人——白求恩。长期以来,我对从加拿大来中国援助抗日战争的白求恩大夫崇敬有加,在我的作品中缺少了白求恩那将是一个遗憾。
我开始琢磨如何表现他的形象,是他为战士医治时的工作情景,还是别的什么情节。经过反复构图,最后决定用套一色的方式刻画他的正面肖像,背景是雄伟的太行山,他行走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牲口驮着他的医疗器材。
此画完成后,心中感到一种释放,总算为自己所喜欢的人刻了一件作品。
3,
我住的北京北牌坊胡同的房子要拆迁,搬到临时工棚去住。只要是自己的窝儿,就有一番温馨。我刻了一幅《小宅》以示留恋,也是用麻胶版刻的,正好以粗线为主刻了出来。
几十年来,骑自行车到位于帅府园的学校上班,总要穿过煤渣胡同,天长日久,胡同两旁的景色已变得平常而淡漠。秋天的一日,我向路口的青年教会望去,一抹夕阳照在院内金黄色的白果树上,在那中西合璧的建筑衬托下显得分外的耀眼夺目。我不由自主地下了车,靠在一边观赏起来,红色的大门,墙内一棵被霜打红了叶子的梨树。白墙、金黄色的白果树,简直就是一幅画。我赶快从提包中找了一个笔记本草草地勾了几笔,路过的同事问我做什么,我笑了笑。这个画面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天,终于设计分色,刻出了几套版,一幅表现北京秋天的木刻版画诞生了,来得如此容易。我从1944年夏来到北平,经历了几十年的春暖寒冬,对北京秋天的魅力深有体会。这幅画可以说是够得上典型的北京金秋。可惜由于当时工作太忙,只印了几张,采用水印、油印相结合的方法。
接着我刻了另一幅油印套色木刻《院里院外》。我常去郊区门头沟斜河涧山村写生,春天的梨花,秋天的柿子给我的印象极深,我不止一次地画了刻了。那年全国美展,版画组也在征稿,我将此画包好,请系里的秘书送去,结果画落选了。我也懒得再送一幅去或者交涉一下,以我的身份来说是可以的,但我感到没必要。这又一次提醒我,木刻版画全国都在转向、创新,而我深感自己无力变化。还是那个意思,我该放下刻刀,洗手不干了。何况我已经从版画系出来另创一个“民间美术系”,忙得我一塌糊涂。当时的副院长艾中信说得好,“全美院就看杨先让在跑来跑去”,真是一点不假。
评述
忘了一件大事,连部派我和先让去拉萝卜,大约来回要一天时间,回来的路上,四顾无人,我说,告诉你一件大事,你要保密!他说好。我说:这事全国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你现在先说出去,咱俩都玩儿完!他不笑了,他说什么大事有这么严重?我说:你发誓保证,我就告诉你,要不然,只当我没提起。他好奇心切:我保证,你说吧!我告诉他林彪叛逃全家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他扔下车子,靠着路边青杨树,眼看着天,三两分钟才说,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一路上他再也没有说话,交了差,回到宿舍,他也没有说话。
——黄永玉《天末怀先让》
杨先让,凡争名占位他先让,凡弘扬艺术当仁不让。曾赴美十余载,到处讲学,既不谈当代神话,也不捧“当代艺术”。只讲他熟悉的祖国、亲切的师友。他介绍的是徐悲鸿、李苦禅……甚至还有早已被边缘化的悲鸿弟子王青芳,让彼邦人士耳目一新。啊!中国这么美,中国传统文明如此丰沛,中华文明的长河至今还如此澎湃。他现身说法的演示,图文并茂的光屏,无不在激情浪花与柔情涓涓中润入异域人民的情怀。
——李燕《我所认识的杨先让先生》
先让老师第二辈子最最得意之事,想必是他于1980年率先创办了“民间美术系”,并附年画与连环画专业。我能因此得识连环画大匠贺友直老师,便是杨先让老师请了他来,就住在学生宿舍楼下的一间房,和大家就着过道的炉子,炒菜烧饭吃。我的妻子黄素宁有幸成为年画系研究生,翌年,该系同学去敦煌考察,先让老师亲自送行,火车启动了,只听他对着车窗口的同学叫道:“去吧!你们去敦煌‘怀孕’吧!”
——陈丹青《热情的记忆:读杨先让老师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