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有好多天没开眼了，太阳出来，骑个车去湖边兜兜转转，晒晒身子和衣裳。西湖美术馆正在办一个景德镇官窑的残片展，三楼、一楼和二楼都封闭着在咚咚咚地施工，微微的甲醛味道一直随我乘坐的电梯泛到了三楼。

    以前看的都是完整的瓷器展，残破的不经常会有。也就是一些大的小的青花缠枝龙身云纹瓷器，难得见到整全的，都搁在展厅中央，形制很大，看得出拼贴的痕迹。橱窗里的瓶、碗、烛台，多数破败不堪，有的用白泥修补过了，没有被修过的，犬牙交错，面目狰狞。我倒是觉得还是不要修的好，有一种岁月劫毁的凄厉在。

    官窑是送到京城里去的，都得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极品，稍有瑕疵就免不了被毁的命运。有一件瓷器甚至把被打的痕迹都还原了给人看，那个小洞是被铁锤子一类的东西毫无迟疑地敲破，像是战场上的子弹穿过头盖骨，看得人头皮发麻。

    杭州有两个南宋官窑的窑场遗址，一个是郊坛下，一个是修内司。做的是青瓷，官窑一般会选择建在有水的山脚下，因为制器需要大量的水，烧窑需要大量的柴火，这些都能做到就地取材。龙窑顺着山势由下往上攀升，符合热气的走向，可以烧窑。乌龟山郊坛下的南宋官窑遗址每一次都能让我感到犹如初见时的震撼，记得很多年前，我也是骑了一辆自行车，花了三四个小时，绕了一大圈到了那里，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张富有创造力的黄泥大床，八百年前世界顶级的官窑青瓷就在这里生产，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种的的确确的生产，所以窑址就是一张神奇的产床了。另一个官窑修内司遗址发掘的那会儿，作为跑文博新闻的我曾经去跟踪过一年，因为挖的时候并不能马上确认是不是修内司，于是两个礼拜去一趟老虎洞看看挖掘的情况，和工地里的考古人员就着太阳喝喝啤酒，一大麻袋一大麻袋的碎瓷片自将磨洗认前朝，有一种洒然的旁观。

    2.

    南宋以后，有明一代的皇家官窑就转移到了景德镇。

    墙上贴着一些图板，介绍的是从永乐宣德到弘治正德一系列的明代诸位皇帝，我对明史不算太了解。只知道从朱元璋打下江山算起，到清军入关，也就３００年不到的时间，在北京有一个十三陵，还有个别皇帝进不了明陵里面，稍微懂一点数学就看得出，皇帝即位的平均时间短得出奇，朱元璋朱棣以后长命的皇帝就不多了，基本也就三四十岁左右，挂在墙上的皇帝生平介绍：宣德38岁，景泰30岁，英宗37岁，成化40岁，弘治36岁，正德30岁，死的时候，还没我年纪大，看了他们短短的生平，忽然有一些忧伤。明朝的皇帝能够画山水的画人物的，做木工的都有，可是英年早逝也是普遍现象。

    晚上回来和老妈吃饭，聊起这个事情，说，人家都说皇帝好，可是皇帝长不了啊。老妈说，还不是后宫里那些妃子给作的。老百姓们其实都知道。皇帝难道就不知道吗？

    我没有看过《明朝那些事儿》，可是读过钱穆的《国史大纲》，说因为宋朝的宰相秦桧贾似道什么的名声太难听，明朝就把宰相给废了，谁要提恢复宰相就会要被砍头，前几任像朱元璋朱棣什么的都还精力过剩，对付得过来，可是后面的子孙就跟割韭菜似的一茬不如一茬了，结果会把国政都交给内宦，魏忠贤，东厂西厂锦衣卫这些个东西就起来了。

    可见，明朝的皇帝累，外事要办，内宠也得惯。忧内患外，不短命才怪。不只是皇帝，上行下效，民间也是一样，《金瓶梅》出现在晚明，应该不是偶然，一样写时代的没落，红楼梦还有一个精气神在；金瓶梅全然精气外泄，胡兰成说《金瓶梅》里的人物，正如阴雨天换下没有洗的绸缎衣裳，有浓浓的人体的气味，然而人已经不在这儿了，也有熠熠的光辉，捏一捏还是柔滑的，可是龌龊。整部小说被无厌的肉的追求所淹没了。但仍然是，淡淡的哀愁，无出息的生之苦难。

    3.

    王阳明，经历了成化，弘治，正德这几个短命的帝朝，正德皇帝刚上位那年，35岁的阳明先生因为上疏触怒太监刘瑾，被廷杖四十，发配到贵州龙场做一个驿丞。G20期间，我坐高铁去了贵阳，住在花溪区，特别打了一个车去修文县看先生龙场悟道的阳明洞。此地甚远，来回车费司机索要五百。想1508年时，阳明先生从京城至此，一定更是荒凉了。史载那时这里汉人也没几个，多是少数民族居住，可谓蛮夷之地，正如中庸所说，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阳明先生不只在龙场讲学办书院，还教少数民族的人建屋造房，真是夫子所说的君子不器，不像杯子啊碗这样的器物，只能有一种功用。阳明的事功精神后来被日本人学了去，直接导致了明治维新，那已经是后话了。

    阳明洞在一不起眼的小山上，规模不大，玲珑剔透，前后有三个出入口，中间一块平地，适于静坐，先生正于此处悟道“知行合一”。因遭仇敌刘瑾沿途追杀，先生在贵州时随时携一石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道明朝那些个短命的皇帝会给先生带来怎样的反省，阳明先生的目光向着圣贤，自问如果孔孟在此会怎么做？知行合一，在于将学到的孔孟程朱作为一种修行之道，要照圣哲的话去做，阳明先生重新发明了中国孔学的价值所在。

    从贵州回来，我专门翻出钱穆先生的《阳明学述要》看，里面引了一段讲克制欲望的方法：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垆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台湾的傅佩荣先生说，儒家的思想是人性向善，向字来源于真诚，当我不真诚的时候，我不是以人的身份与他人相处，而只是一种生物；只要我一真诚，就成为一个人，有了力量，要求自己做该做的事。

    如何驯服欲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直是一个问题，在明代尤甚，所以皇帝短命难以成人。阳明先生的心学正是让人从心髓细微处用力，立一个诚字，好像是建一个热烘烘的龙窑，光芒四射，自己的那一点点欲望，也会像雪遇红炉之火，顷刻就化了。这是阳明先生的窑变，阳明洞哪里只是一个洞啊。

    红垆点雪，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