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叫作六谷湾的山湾里,围墙边立着几棵巨樟,巨伞一般的树枝似乎能接牢西边的一幢三层宿舍楼。一座天桥将宿舍楼与南面盖着黑瓦的平房连在一起。平房是食堂,西边加建了一间,算是澡堂。夏天傍晚的时候,一群人就聚集在天桥上,澡堂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吴老师高高瘦瘦的身影在台阶的尽头晃动着。他老是在那里晃,没吃酒时晃,吃酒以后还是晃,就是不会倒。那个穿着汗衫,四肢粗壮,身材石板一样强壮的是石老师,说着说着,左手捋起右手的短袖,握拳屈臂,向人展示高高隆起的肱二头肌。董老师个子不高,双手插在裤子袋里,迈着大步,不停地走来走去,而立之年也不晓得找个嫩泡泡的女朋友抱抱,露着一口铁耙一样稀疏的牙齿,无心无事地与人打打笑笑。我的老师也出现了,县太爷一样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尽管努力地挺着胸,无奈身材还是明显的底气不足。
杜老师抱着他的宝贝女儿也来凑热闹。小宝贝又漂亮又伶俐,一对荔枝核一样的眼睛滴溜滴溜地看人。这样的眼睛,使她在免于沦为一棵好看的白菜的同时,出语惊人:“大伯伯,你背上怎么背着个电视机啊?”大家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里,小家伙自己倒是骇住了,紧张地左顾右盼。
你想,谁会在闲聊时在背上背个电视机呢,那不是傻了吗?我老师的背确实不够挺,比常人弯曲了一点——弯就弯一点了,许多直的背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关键在人,人好了啥都顺眼了,不是?可也不至于是背了只电视机啊。幸亏是童言,加上老师气量大,笑呵呵地说:“这小东西,嘿嘿嘿……”
这还没完。“小东西”转眼又看到了食堂的一名师傅。她父母懂得早教,这直接导致了女儿甜甜的一声“囡猪伯伯……”。你看这孩子,叫伯伯你就叫伯伯嘛,干吗要用“囡猪”作前缀呢?原来师傅不仅在食堂里为大家制造饭菜,也在西边树林的棚屋里“奉旨养猪”,好让肚里缺少油水的学生们在放寒假时能够饱餐一顿。不想他穿着围裙在猪圈里的频繁进出,就让小家伙记住了他与猪的密切关系,于是给他起了这么个封号。封号一出,大家自然又是昏倒。
“叮铃铃”一声,包老师斜挎着工具包回来了。我们看他停好自行车,就往天桥头上的房间涌。那是他的家,小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四五样小菜,中间必有一碗红烧肉或者炒肉片,是他娘子用来犒劳辛苦赚钱的丈夫的。包老师教物理,会捣弄电视机,课余或周末接到电话,会去村镇做上门生意,一方面用知识服务群众,一方面也可以贴补家用,于是就比我们这些穷教书的更有条件吃肉。我们脸皮老老,在桌前一坐,娘子就给我们上碗筷,倒土烧酒。于是大家举起碗,感谢包老师的手艺和娘子的厨艺,感谢校长的宽宏大量,让我们在校园内也可以饮酒吃肉。喝酒的几个人经常举着大碗嘲笑旁边端着饭碗站着扒饭的几位。杜老师、孙老师、何老师他们脾气好,在一旁低声下气地承认着自己的没用,恭维着我们几位酒徒的海量。
若干年之后,喝酒的几个虽然不断地转移“阵地”,但仍然在醉醺醺地吹牛发牢骚,吃饭的几个却早已当上了校长,统领着千军万马,从六谷湾杀到了富阳城,人才更是培养了不知有多少。
然而,我总是怀念那个山湾,那向晚的天桥,那灯下的小方桌与高粱酒。酒下去,声音就响起来,一个比一个响,一浪比一浪高。那个清朗地带着苏北口音的敲铜锣一样的普通话,是吴老师的;那个高低抑扬的窈口方言,是石老师的;那个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永远不会生气,由此可以确保金屋藏娇的,是李老师的;那个讲话很激动,敬酒很诚恳的,是俞老师;那个仰着脑袋,说话打着手势,喜欢与人抬杠的,是董老师;那个吃一瓶啤酒脸可以红到脚板底的,是小孙老师;那个眼睛很亮,讲话逻辑严密词锋锐利得理不饶人的,是孙会计;那个饭盛得撞鼻头高,双目狡黠专在一边起哄让饮者内讧的,是徐老师……各种高低不一、粗细有别、刚柔相济的嗓门,相互激荡着摩擦着生灭着,在那幢墙壁灰暗的宿舍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