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闲话
郁震宏(七零后生人,桐乡市大麻镇人,任中华书局编辑三年,参与编辑《全元诗》、《章太炎国学演讲录》等数十种。曾在北师大文学院开设《楚辞》课)
父亲的杭州,是带着粪臭的,这也便是我最早知道的杭州。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因为出身不好,听怕了锣鼓家生,话也不敢说得响,平生自没有机会做惊天动地的事,便是给他机会做,想他也是不敢的。对他来说,平生做得最伟大的事,大约要算到上海卖甘蔗和到杭州载粪了吧。我小时候,父亲常常说起他十几岁就跟了大人摇船去杭州载粪,吃过了中饭从大麻出发,经临平镇馒头堰到杭州艮山门的环卫所,也即是俗说的粪场,已经是近半夜了,杙好了船,困上一觉,天一亮,管粪的头头便会来喊:“大麻船,冲粪了!大麻船,冲粪了!”管粪的是我母亲的姑父,不过那时候还在没有我之前很多年哩,父亲自然不会有先见之明,否则倒可以跑上去叫他“姑父”而享受“优待”的。父亲每说起他,多带着羡慕的口气,想来那时候能管粪是极风光的事了。我尽管没有问过,不过常常怀疑,那时候父亲最大的理想大约是能管粪吧?一条大管子擦到船里,冲满粪,不过十来分钟,几个人再到西湖边去白相白相,我问:“那时候,西湖边总冷清的吧?”父亲说:“西湖边一直来人多的,那时候也很闹忙。”到了傍晚,等河道里船少了,便摇船回家,粪船比空船重,摇不快,要到第二天中午边才能到大麻。我曾问父亲,粪,不是大麻也有么,为什么要到杭州去载呢?父亲说:“大麻的粪哪里够用!再说了,杭州人吃得好,他们的粪比大麻粪要肥得多哩!”
母亲的姑父姓陈,我叫他“小外公”,小外公很早死了妻子,乡里看他为人勤谨老实,便派到杭州去管粪。小外公到了杭州,实在勤谨不过,一刻钟也闲不住,一有空,就到粪场边上一个小店里帮忙做生活。时间长了,老板看中了他,便把女儿嫁给了他,老板的女儿,我称之为“小外婆”。小外公从此便做了城里人,在杭州生活了几十年,大麻口音还是变不了,哎,我见老辈里人实在比不得现在人聪明,倘若是现在的年轻人,便是在杭州住上一个月,大概也是能学会杭州话语的。我听“小外公”说话,除了将“阿拉”说成“我们”、“渠拉”说成“他们”、“那”说成“你们”,其他似乎一句也不是杭州话,毒头还是叫毒头,不叫“簏儿”;“娘娘拉”还是叫“娘娘拉”,不叫“小嫂儿”。小外公去世前几个月,晓得自己不行了,便回到了大麻老宅,说:我死也要死在大麻!小外婆以及子女们便都到大麻来服侍,小外公死了,八十四岁,坟也葬在大麻。
从叔祖比父亲大二十多岁,算是享过一段旧社会尾巴上的福气。他的“杭州”,就与父亲的“杭州”不一样。他年轻时候到杭州读书,是家里专门雇了船送到许村火车站,然后乘车到杭州城战,出了站,就走到横河桥他读书的学堂里。他对我不止一次说起:“我读书辰光,县长同我小伯是朋友,他有时到大麻来,就住在我家。他有几次从大麻到杭州去,小伯雇了船,就叫我顺便一道去的。”从叔祖的小伯,便是我曾祖的四弟,他也是杭州城里读过几年书的。我小时候,他已极老了,也极沉默,伏生老去,萧条可想,便一张好纸也买不起,只时常在糙纸上用毛笔蘸了水写字,偶有乡人买个新篮或者做个新凳子,他便会问:“写字了么?我来帮你写好伐?”
我高祖的妹妹嫁在徐家,徐家的长辈曾对我说:“老底子辰光,阿拉徐家的马车到杭州,即使城门已经关了,守门的见是大麻徐家的船,也会急忙打开城门的。”我是极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不晓得这个“老底子辰光”究竟老到什么时候?
朋友曾说起吾乡金子久先生的门生王和伯,晚年被评为省级名老中医,省里要调他去杭州,他不高兴去,有人问他:“杭州这么好的地方,王先生为啥不肯去?”王和伯先生淡淡地说:“我还是欢喜着布鞋子的,到了杭州城里,是要着皮鞋的!”
我在杭州生活了好多年,生性疏懒,只去过西湖、凤凰山一带,就像我在黄山待了一年,却从来不高兴上一次山一样,对于杭州,实在是陌生得像从来没有去过一般。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买旧书。那时候,拱宸桥一带每到晚上,便摆出很多旧书摊,线装书也常见,我买过不少。还有一次,我到半道红去,见到一部汲古阁的前四史,品相极好,要价两万,实在也不算得贵,不过手里拿不出来,便是一分钱也是天价了,于是只好翻一翻,再翻一翻,放下。有一次,我买了一套欧阳修集,同朋友吃夜宵,书顺便就放在桌子上。一位老人走过,又回转身来,问:“这个书是你的?”我说是的,他便坐了下来,说着杭州话语同我聊欧阳修,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就有欧阳修的集子,后来被烧掉了。他临走,在我的欧阳修集上,用小字写了他家里的地址给我,叫我有空去白相。可惜那时候好酒,夜宵吃完,便醉醺醺地走了,忘记拿书了。
吾乡大多数老人家的杭州,是冷冰冰的。乡间凡有邻舍之间互相不搭界的,老人便说:“同杭州人也似的!”有老人从桐乡城里的亲戚家回来,或问:“难得去一次,为啥不多住几日?”老人便摇头说:“哎,邻舍隔壁都关着门,没地方去搭一声白,同杭州人也似的,还是大麻好!”年轻人则不一样,我见一人,去杭州住了一段辰光,便学了杭州话语,满口地“筷儿”、“簏儿”、“小嫂儿”,甚有连“马子”也叫了“马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