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声音
2015年夏天,我在沉闷得让人心慌的气温里习惯性发呆。我觉得有必要和义务,给自己长长的武侠梦做一个交代,比如说写一个与武侠有关的小说。于是就有了小说《长亭镇》。2016年夏天,我编的电视剧《麻雀》将播,我总是称之为“将飞”。尽管这是一个谍战剧,但我觉得那差不多是一种民国的武侠。她的主题曲,也叫《飞》。
“飞”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字,飞大概是一种武侠,也是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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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我无所事事地生活在江南一座叫丹桂房的村庄。我幻想有马蹄踏过田野的声音传来,幻想村口有一个酒肆,幻想侠客翻身下马,大喊来两斤牛肉一壶老酒。可是这些一直都没有,这令我很失望。我只能穿着凉拖鞋卷着裤腿像一个懒汉一样在村庄里晃荡,有时候我会随意躺在路廊的水泥墩上,幻想着拥有一匹白马和一柄长剑。那时候我口袋里没有钞票,但是我知道《武林》是四毛二分钱一本的。这一年我看了电影《少林寺》。后来我还看了电视剧《霍元甲》和《陈真》,距离被人津津乐道的《卧虎藏龙》和《一代宗师》,还十分遥远。但是我有一颗武侠的初心,因此喊杀的声音乐此不疲地在我梦境里回荡着。我想我必须开始练功,这样我就可以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不被人欺侮。如果我的武功了得,能从一匹马上飞身跃起,那一定会吸引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的目光,或者来一场英雄救美。我最喜欢听到的招式名是白鹤亮翅,我觉得白鹤都亮翅了,比鸡亮翅一定华丽得多。距我家三里多路的钟瑛山上,有一座“东化城寺塔”。天蒙蒙亮,我和那些力气不知道该用在哪儿的小伙伴们,已经集中到了那块相对平整的坡地上。阳光细碎,从松树的针叶间漏下,我们开始踢腿出拳,喊杀之声四起,像一场农民起义。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却有怎么样也挥霍不完的少年时光。
我们开始练习飞腿了,我们还练了铁砂掌。我暗中对自己说,海大侠,命中注定你会在江湖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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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里的纪校是有拳头的。在诸暨县,我们会把有武功叫成有拳头。尽管纪校有拳头,但是他很瘦,冬天穿着单衣,脸上长满了粉刺。他很精神,一双眼睛也精光闪闪,我认为这是长年累月练功的缘故。他的眼神让我十分羡慕,这一定是练家子的眼神。还有一个被认定为特务的老人,成分不太好,后来当了一名泥瓦匠。其实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他是当过排长的。排长管三四十个人,比现在的小公司人还多。我们有时候会围着他,问他到底有没有拳头的。他冷笑一声,说当然有的。他就表演了一番,哇哇哇地乱叫,我们看得心惊肉跳,现在想来其实是糊弄我们的。但我们一致认为,既然他有一招一式,那他就是有拳头的人。
1983年,电视上已经能看到《少林寺》了,我跟随我年轻的表姐,踩着一地的黄昏,去丹桂房隔壁一个叫邓村山下的自然村某户人家家里看电视。那时候我的表姐是村里的一枝花,而我则是懵懂的丹桂房小学五年级学生。我们怀着愉快的心情,看了令人热血沸腾的《少林寺》。踩着一地夜色回家的路上,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少林少林的歌声。表姐说,觉远和尚为什么没有娶牧羊女呢,唉。我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像觉远一样有一身武功呢,唉。
我不可遏止地爱上了武侠,以及武侠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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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夏天,小镇上已经能看到电影《木棉袈裟》和《八百罗汉》。在漫长而无所事事的初中时代,我们主要热火朝天看的是琼瑶的言情小说,以及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有时候我希望是一名玉树临风的道长,出没在幽长的阡陌中,肩上背着一柄长剑。其实那个年代,我的身体是壮实的,武功却并没有多少长进。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学会隔空点穴,也没有学会六脉神剑,更没有学会吸星大法。我吃饭的胃口倒是越来越大,每次都能吃三大碗,简直就是一只饭桶。
在镇上有着昏黄路灯的夜晚,我们勾肩搭背,趿着拖鞋,排成一条街的宽度,并肩着唱歌前行。夏天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们的花衬衣扣子开了,一律敞着怀。我们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一把火,一把火呀么一把火。然后我们留了比霍元甲还长的头发,对着姑娘吹口哨,抽香烟,大声骂娘,胡乱地扔啤酒瓶。我们以为自己长大了,仿佛很酷的样子。现在当我看到十六七岁摇头晃脑的少年,总是会想,这个孩子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们还会出没在枫桥镇文化馆里的录像厅,票价是每张两毛钱。有一位姓柯的天才同学,读书读不好,画录像票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从他这儿买票,打对折,一毛钱一张就够。他总是装作很义气的样子说,兄弟情谊比钱更值钱,金钱如粪土,对折拿去。我们都因此而感动,为拥有如此深厚的友情。
我们在录像厅混浊的空气里看《飘香剑雨》,看《醉拳》,还有《加里森敢死队》。那些刀光剑影和喊杀之声,完全笼罩了我美好的八十年代。
村里有一个篾匠叫球球,他的腿脚是不太灵便的,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看武侠小说。当然,他也会选择把爱好合并起来,比如一边喝酒一边如痴如醉地看武侠小说。他不但拥有了《射雕英雄传》,还拥有了《天龙八部》《书剑恩仇录》以及《碧血剑》等等小说书。那时候我对他无比崇拜,总是认为他是篾匠中看武侠小说最多,以及最像侠客的人。他就住在我家不远处,心地善良,手艺精到,十分充实而本分地生活在丹桂房。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丹桂房本身。
因为求知若渴地看了金庸的《天龙八部》,我们知道了四大恶人,他们分别是“恶贯满盈”段延庆,“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我们特别羡慕他们这个组合的名字,于是也想取一个名。但是想来想去,觉得我们不够恶,那我们就取名为怪。因为我们都是丹桂房村出类拔萃的少年,因为我们一共七个人,所以我们组成了“丹桂七怪”。
1989年春天我去江苏南通当兵,没多久从家乡传来令人激动的消息。我自学成材的小伙伴们施展武功,把镇上“征天钢铁厂”的厂长从脚踏车上拉了下来,和他强行比了一次武。当然小伙伴们六个人,和厂长一个人展开了华山论剑式的终极对决。厂长顺利进入了医院,我的小伙伴们则被带到了镇长面前。镇长一拍桌子豪迈地说,我要会会大名鼎鼎的丹桂七怪,你们老实交待,还有一怪逃到哪儿去了。
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他没有逃,他在江苏南通当武警,专门对付坏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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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的年代一直都在继续。在我经过体检后确认为窦性心律不齐的心里,武侠就是一个美好的长梦,一种理想。所以我固执地认为金庸是当仁不让的文学大师,这样说,或许会让那些纯文学作家们愤怒。当我越来越不相信武功真的可以像武侠小说中所描述那样出神入化的时候,我变得无趣而老旧,像一扇笨拙的门板。那种吸星大法,那种九鹰白骨爪,都在我的脑海里变得缥缈起来。我七十多岁的老岳父会偶尔从诸暨来杭州我家小住,每天一早就起来从我家消失了。我早醒的辰光,透过窗,可以看到他在小区篮球场上舞剑打太极。尽管他腰杆笔直,面色红润,但我仍然认为他一定不是高人。他的慢动作做得出神入化,简直比慢镜头还要慢。不管怎么样说,他依然坚定地认为,太极是有助于身体健康的。这个我也相信,因为我还专门为此查过有关太极的资料。当然,最最有名的就是关于陈家沟的传说。
在网上视频里,看到过一个少林武僧的水上漂镜头,和电影里的镜头相去甚远。我更喜欢的是《藏龙卧虎》里的镜头,脚在水上一点,就飞身而起,简直不是凡人而是神仙。我因此而感到莫名的失望,武侠的年代是不是已经远去了?
2015年夏天,我在沉闷得让人心慌的气温里习惯性发呆。我觉得有必要和义务,给自己长长的武侠梦做一个交代,比如说写一个与武侠有关的小说。于是就有了小说《长亭镇》。2016年夏天,我编的电视剧《麻雀》将播,我总是称之为“将飞”。尽管这是一个谍战剧,但我觉得那差不多是一种民国的武侠。她的主题曲,也叫《飞》。
“飞”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字,飞大概是一种武侠,也是一种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