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飞（杂志主编，“植物星球酋长”）

    我一度以为夹竹桃是上海的市花，因为我小时候在上海，没见过比它更寻常、更好看的花了。

    我在上海闸北一弄堂住过一个暑假。住在弄堂里就不觉得像在城里，所以总想着出去透气。进出的弄堂口有几株很大的夹竹桃，花开灿烂，就像农村村口的风水树，从树下一过去就是外面的世界了。每次路过弄堂口，我就去折夹竹桃的花枝，随手插到墙缝里。那时就觉得上海美好啊，种的树都能开这么多花，一个夏天都是，没完没了地开着，乡下就没有这么好看的树。

    回乡那天，亲戚送我去火车站，天色蒙蒙亮。过苏州河，见桥墩处亦是开满了夹竹桃，红的、白的，我记得很清楚。混着苏州河浜的臭味，我还能辨出杂在期间的夹竹桃气味，对我来说，那就是大上海的一种味道。

    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上海气味有五种，一是漂白粉的味道，自来水一开，气味就跑出来，觉得特干净；二是苏州河的气味，厚实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各地有水道污染，无论在哪，我一闻到，就觉得自己站在了苏州河边；三是煎带鱼之味，在楼道里常年弥漫，我一度怀疑带鱼是否是上海人的每日主菜；四是汽车的尾气，那是都市的气息，我特别喜欢，就差追着跑，现在的汽车尾气与八十年代的肯定不一样，便不再迷恋；五就是夹竹桃的味道，那是上海唯一的自然香味。

    现在上海的夹竹桃少了，只在一些老社区还有，经过拆改建的地方，很少能再见到。夹竹桃的零落，说明市区已很少有工厂。夹竹桃是随着工业的兴起而被大量种植的一种植物，在苏州河已不臭的今天，它好像失去了在城里存在的理由。

    夹竹桃并不是中国原生植物，中亚、南亚的才是它的故乡，像是印度、伊朗这些国家，都常见夹竹桃，引入中国是在十五世纪。十五世纪，是明朝初年，郑和有过七次下西洋，海路开启，连长颈鹿都被送到了京城，何况中南亚的一些植物，往后再一百年，地理大发现，美洲植物经更是被陆续引进，花生、番茄、土豆、番薯等长驱直入。

    夹竹桃进入中国后，适应性很强，特别是在南方，它几乎整年都能开花，被广泛种植。进入现代，发现这种植物能吸附粉尘，就种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两侧，再后来发现它在吸收二氧化硫、氯气、烟霾等有毒气体的能力上，比别的植物都强，于是在一些矿区被大量种植。城市大发展时期，工厂都在城里，烟雾粉尘多，看得见的空气污染严重，夹竹桃更是顺势发展。

    在污染最严重的时期，夹竹桃的环保作用能说服所有人，没人会提出意见，也少有人关心个人的遭遇，一切以大局为重。到了现在，个人的问题成了大问题，夹竹桃的弊病就被提了出来，一旦出事，就被无限放大。

    夹竹桃的确是有毒的，而且是全株有毒，毒在树皮、根、茎、叶、花、种子上。只要折一下树枝就会发现，裂口会有白色的汁液分泌出来，这里头含有多种配醣体，毒性极强，人畜误食能致死。

    此事其实一直有被知识普及，并非什么新鲜事，不说正规读物，且说大红大紫的《甄嬛传》，就有一桥段，讲掺了夹竹桃花粉和汁液的糕点配桂枝汤，是伤胎之利器。当然，这里说复杂了，也说偏了，但至少提到了夹竹桃的毒性。

    事实上，不仅夹竹桃，以它为首的整个夹竹桃科植物，多多少少都有毒。比如说，常出现在水疗形象上的鸡蛋花，该是女性特别亲近的植物了，耳边插一朵，按摩床上也有装饰，泡澡池里会撒些花朵，它也是夹竹桃科的，有毒。蔓长春花，夹竹桃科，常见绿化植物，有毒。络石，夹竹桃科，常见园林植物，有毒。南方常见、气味独特的糖胶树，夹竹桃科，有毒。

    其实，你一出门，无论往前走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必定都能遇到有毒植物，不一定非得让夹竹桃科植物在前面等你，比如南天竹是有毒的，社区里很多吧；漂亮的紫藤也是有毒的，春天一定去紫藤长廊走过；可爱的含羞草是有毒的，你也一定拨弄过；还有一种黄色花的杜鹃是有毒的，常春藤也有毒，甚至茉莉花、天竺葵、水仙、马蹄莲、牵牛花，还有郁金香也有毒。

    是的，你身边的一大部分植物都是有毒的。如此一说，唯有荒漠才是最安全的，呵呵，那儿有狼毒草在等你。世间处处有毒，你又怎么避呢。把弄堂口的夹竹桃砍了，弄堂外还有，城市绿化换了新颜，但世界那么大，你总有一天要出去看看，步步是雷，步步惊心。

    我学中医的时候，念叨过一句话，叫“正气内存，邪不可干”，意思是说你自己身体够强，外邪是侵犯不到你的，翻译成现代语就是有抵抗力。在这里再换个说法，你自己有知、有识，毒又与你何干呢。毒是为无知者准备的。

    说郁金香花有毒，那要在花丛里待上一两个小时，不停地闻它，才会有些反应，这种机会应该也不多，不然荷兰就没人了。更多的植物是要食用才对人体产生毒性，比如在紫藤花前，人家都在赏花，你在剥皮舔食，那谁也救不了你。你把水仙当大蒜用，用滴水观音的水洗眼睛，即使你中毒了，也不会送医院，而是去精神病院。你看到夹竹桃开花就折枝吮吸那乳白色的汁液，那是饿得慌，饥不择食。

    我现在在上海的住处，小区出去的河边桥头，仍有一大片夹竹桃，开白花和红花，每次路过，我都是正常呼吸，它周围的空气，干净清爽一些。夹竹桃依旧是空气污浊的城市中，非常适合的绿化植物，它杀菌消毒。它的零落，只是为了照顾无知者的贪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