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孟海“静耦轩夫妇心赏之符”
叶梓(诗人,兼写散文,自称西北茶客)
从沙孟海故居出来,已是下午。
有点不舍,就忍不住回头一望,这座中西结合式的花园别墅仿佛在时间的深处,有着古旧的胎记,跟门口行人艳丽的衣着极不相称。我喜欢它古旧的调子,喜欢它的砖木结构,也喜欢它屋顶直立的烟囱和呈楼裙样式的大门。我甚至在想,当年,那几棵石榴树开花的时候一定会把房子衬得更加雅致吧。沙孟海在龙游路的故居还有个名字,叫“若榴花屋”,固然与院落里种着几棵石榴树有关,但更深的缘由则要追溯到1926年。这一年,沙孟海和弟弟沙文求、沙文威租住在上海戈登路715号,他们给房子取名“若榴花屋”,1952年他搬到杭州后总是想起上海的经历,因为怀念,就把杭州的新宅也名为“若榴花屋”了。
“若榴花屋”离西湖不远,我就去西湖边走了一圈,游客太多,拐进植物园的茶室,要了一杯茶,慢慢喝。喝着喝着,竟然想到他的茶印了。沙孟海的篆刻,虽然是经冯君木介绍拜吴昌硕为师,但也是转益多师、不拘一家之法的结果,尤其是他的苍茫韵味,当世无人能比。不仅如此,他还著有《印学史》,这是一册极具学术价值的专著。沙孟海刻有不少印章,但我“在茶言茶”,喝着一杯茶,想起的自然是与茶有关有印。
他曾给他的朋友——蔡哲夫、谈月色夫妇刻过一方闲章,用了古代的角茶典故。角茶故事是李清照夫妇的一段风雅旧事,在茶学界可谓人人皆知。不过,沙孟海将蔡哲夫、谈月色夫妇与之相比,还是恰当的。不过,有时候说他们是夫妇也并不妥当。谈月色有“现代第一女印人”之称,弱龄之年出家为尼,偶见蔡哲夫后,因慕其学,毅然还俗。而蔡哲夫已有家室,其妻张倾城亦能印,名载《广印人传》。谈月色为觅得风雅同调之夫婿,甘为副室,这在百年之前,真是勇气可嘉。后来,同习书画,兼及印章,数载之后,两人声誉鹊起。时至今日,且不从道德高地评头论足,单从诗画俱进来讲,要算一段风雅逸事了。
沙孟海为他们刻有一方闲章,印面为“静耦轩夫妇心赏之符”。静耦轩,大抵就是他们的书斋——这种猜测,不一定正确,待考。但我知道,1938年,蔡将谈月色接回南京后,租住在庑鼓楼二条巷,将书舍名曰“二条一廛”,署名“茶丘残客”。据此可见,他们也是痴茶之人吧。
印的边款,引用了角茶旧事。
角茶趣事,是宋代金石学家赵明诚与婉约派词人李清照夫妇的一段雅事。《金石录后记》里,如此记载:
余建中辛已始归赵氏……赵、李族寒素贫俭。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后来,角茶一词,成为夫妇相濡以沫一种比喻。1905年,吴昌硕应友人褚德彝之邀,为其斋名题字角茶轩。我为此也写过一篇小文章,以扬其事。沙孟海,作为吴昌硕的高足,自然深知其事,于是,在这方印里的边款如此写道:
轩槛幽清,图史胪陈。刘樊仙侣,桓鲍令名。渺沧江之红月,践覆茶之忪惺。汉皋萍合,同慨新亭。海桑千劫,惟石不泯。戊寅五月为稆园制,勤沙文若孟海。
应该说,这是角茶轩典故在近现代史上的一则真实注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