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散文家,文字如同繁星)
它在人类看来是最小且最忙碌的生灵,是人类能看到的生活最无意义的生物体。人类对蚁类的轻蔑见诸语言则如蚁族,命贱如蚁。
而蚂蚁仍然在忙碌,我看它们是最有喜剧感的昆虫。两头大、中间小,有哑铃式的细腰。蚂蚁终日在地上爬,仿佛叩谢什么,祭拜什么。它忙来忙去,谁也看不到它吃什么却活着。人经过百般进化,变为50~80公斤,150cm~180cm的生物体。他们对其他生物的恐惧首先是从体积开始的。虎的体重150~200公斤,又有斑斓皮毛,其可怕自不用提。狼体重30公斤,以食肉为生也可怕。动物鸟类的体积小到老鼠麻雀以下,方可解除人类对异己的恐惧感,因此看得见人类追打老鼠麻雀。小于鼠雀的生物如昆虫,人之杀戮更是不在话下。儿童——他们承载着最多的人类原始本能,见到虫子,见一个踩死一个。一半是厌恶、一半是快感。人对自己瞬间灭杀另一个生命有莫名的成就感,特别是他们看到一个蠕动的昆虫化成了一摊水。昆虫倘若有害,人类反而敬畏,马蜂体积不大,但人人见而避之。
蚂蚁的身长短到不及人类指甲的长度,体重到不了一克,因此常被人类踩死。人类把大脚踩到蚂蚁窝上,一脚踩死几十个蚂蚁也无困难,这是一些人自豪的理由。既然踩不死一窝虎崽,踩死一窝蚂蚁也可证明能力。虽如此,蚁类实为人类最贴近的写照,蚂蚁的生活比狼类、羊类、猫类更像人的生活。它们终日在泥土里忙碌,农民不正是这样吗?蚂蚁忙东忙西,但似乎不知自己在忙什么。常常站下来想想,再接着忙。蚂蚁在停下想完之后也没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没去飞翔、没下河游泳、没上花朵采蜜。蚂蚁不管停下来多少次,想多长时间,最终还要按本能的指令在土里奔跑觅食。蚂蚁忙到了没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是蚂蚁,因为它们忙不过来。
按生物学的解释,蚂蚁不具备思考的器官,上帝没给它们安装这个软件。它们只知道执行,接受指令的方式是同伴传达的生物信息。这些信息以化学气味组成。蚂蚁接受信息之后便着手执行。它们没安装不执行指令删除指令的软件,也没安装自私自利的软件,只知道执行。蚂蚁不思考生命之长短、伙食之优劣,没这个软件。它们终日奔跑也不为减肥(蚂蚁的腰够细了,不能再细了)。蚂蚁甚至跑不成一条直线。我一直希望看到一只蚂蚁沿一条直线爬行,爬到一个它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错了。蚂蚁群居且穴居,沿直线或曲线误入其他蚂蚁的领地就踏入了不归路,蚁蚁见而诛之。蚂蚁在看似一无所有的大地上设置了化学信息的国界和围墙,翻墙者杀无赦。蚂蚁不靠大脑(无脑,更谈不上大)而由化学气息决定它怎么活,化学气息已划好死亡的边际。蚂蚁跑跑停停之停,是在整理一下安装在口腔里的化学气息接收器,看它灵不灵,按太阳照射的夹角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接着跑。在其他蚂蚁面前,一只蚂蚁如不显露跑姿,如慢条斯理地踱步,如晒太阳、如躺在石头上睡觉、如哼戏曲、如研究与己无关的草的叶子,就离死就不远了。蚁类个个是劳动力,个个也是行刑队员。
人只看到蚂蚁的渺小,而未理会它造型的恐怖。上帝没把蚂蚁体积制定到牛羊那么大完全出于仁慈。蚂蚁即使像羊那么大也十分吓人,它的六只爪子完全是凶器,只有机器人可与之抗衡。它的头颅看上去没有一点理性与表情。就脸而言,昆虫的所谓“脸”都让人难以理喻。牛羊这一类脊椎动物的脸能让人看出一些表情,而外骨骼的昆虫根本没表情。虾是什么表情?蜜蜂是什么表情?它们的表情能吓死你。按人的标准看,蚂蚁缺了许多软件,最缺的是那个叫“我”的软件。它们无我,“无智亦无得”。它们忙,但不知谁在忙。它们凶恶,但其他物种都比它大。搞不死比它们大太多的异类。它们奔跑、建设。那个谁也不明底细的庞大的王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