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记者 黄伟芬)
一
公元978年的五月初一,汴京崇元殿里,一场关于纳土的仪式正在进行。
这一天,吴越国王钱弘俶上表,“以所部州十三,军一,县八十六,户五十五万七百,兵一十一万五千,暨民籍、仓库尽献之”。和两天前上表请求归还宋授予官职、爵封被驳回不同的是,这一次,宋太宗应允了。
这是吴越国第五任君主钱弘俶在位的第30年,宋王朝建立也已经过去了18年。
钱弘俶快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道理,他懂。
但真正要做出抉择,他还是觉得很难。
三天两次上表,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只是,臣子们还记得,从杭州出发见新君前,钱弘俶一一拜祭了诸先王陵庙。大概那时候他已经预料到恐怕不能再“守祭祀”了。
走出大殿,他有没有想起曾经给他写过“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的李煜?
没有刀光剑影,不曾生灵涂炭,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政权的和平更替。
史称“吴越归地”。
同年七月,载着钱氏宗室三千余人的船队浩浩荡荡启程了,他们分乘1044艘船,走水路前往汴京,宋太宗命沿线官兵行护送之责。
从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年),钱镠为武胜军团练使、苏杭等州观察处置使,进封彭城郡开国侯,主政苏杭始,吴越国前后86年,随着宋诏钱弘俶到京师,钱弘俶举族归顺,正式宣告结束。
二
钱弘俶是参与过战争的,他知道战争带给他子民们的必然是灾难,对于一个连“纠遗丁以增赋”都不愿意的君主来说,又怎么会愿意发动无妄的战争?
钱镠开创的吴越国,放在五千年的历史进程中看,短到尚不足一个世纪。但是和同时期昙花一现般罔替、不曾过多地在历史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其它政权相比,吴越国是厚重的。
“五代之际,天下纷扰,杀人如麻,独吴越人民安居乐业,百年不知兵革”,吴越百姓过了一段太平富裕的日子。
因为钱镠提出了“善事中国,保境安民”的基本执政思想,并一以贯之地实践着。
荀子有云:“王者必居天下之中。”钱镠从立国之始,就自甘视中原各代王朝为正统。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嘱咐子孙:“中国之君虽易异姓,宜善事之勿废臣礼”;钱元瓘对后唐后晋称臣纳贡;钱弘佐同样遵行;钱弘俶即位后,先后向后汉、后周及北宋施行臣礼。
弥留之际,钱镠更是留下了“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的临终政治遗嘱。
可以说,从家族传承上看,钱弘俶的这一做法实际上是“绍续家风”,遵循着钱镠“如遇真主,宜速归附”的“遗训”,“始倾其国以事贡献”而已。
三
钱弘俶的纳土,消弭战火,避免了百姓生灵涂炭,一方面固然是尊崇了祖训,具有以民为贵以民利为先的大智慧。另一方面,也是审时度势之下做出的正确选择。
繁华的大唐盛世落幕后,中原大地迎来了一个动乱的时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喊声此起彼伏。
钱镠就是时势造就的英雄,从贩私盐开始,一步步成为独据一方的吴越王。
一直以来,吴越国在名义上向北方朝廷称臣并纳贡,但是北方并没有约束吴越国的实际能力,双方各取所需,处在微妙的平衡中——中原因为战乱经济凋敝,急需物资给养;吴越国经济实力雄厚,但缺少安全感。
很多年里,两者相安无事。
直到后周世宗柴荣即位,着手实施统一中国的步伐。吴越国较之以往贡奉加倍,仍被纳入了后周的战争轨道——956年,对南唐的战争开始了,吴越国不得不应召出兵助攻。
事实上,这时候的吴越国可以说已经成为了后周朝廷在两浙的分支机构。
960年正月,赵匡胤代周立国,定国号宋,“越宋”关系在“越周”关系基础上延续了下来,并进一步得到强化,吴越国的“自主权”越来越小。
吴越国生存环境的真正恶化,是从配合北宋出兵南唐,北宋、吴越联军灭亡南唐开始的。
974年八月,宋太祖下诏攻南唐,再次要求吴越配合夹击,“授王(钱弘俶)东南面招讨制置使”。于是钱弘俶亲自率5万吴越国军队出征。一年后,南唐灭亡,后主李煜被俘。
976年正月,钱弘俶第一次去汴京见宋太祖,回杭之前宋太祖特意送了一份黄绫包袱,并嘱咐回程途中再打开。那里面,是宋朝大臣要求宋太祖扣留或杀掉钱弘俶的奏折。
等到了978年四月,吴越国的北、西、南三面都被北宋包围。唐朝安史之乱后割据分崩的纷乱状态即将进入尾声,钱弘俶的纳土,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之。
四
不过,钱弘俶“纳土”,于刚刚建立的宋王朝、于两浙百姓、于钱家而言,确属多赢——既使吴越百姓免除了战争的灾难,也使新兴的宋王朝避免了巨大的损失。
《宋太宗允纳土诏》中提到“愿亲日月之光,遽忘江海之志”,可见宋太宗内心之喜悦。
宋太宗赐钱弘俶誓书,大赦吴越罪犯,并对钱氏族人给予优待,赦免钱氏子孙中所有有罪刑拘者,钱氏男丁“无官者可以荫资,有官者重跻极品”,并且宣布:“今给此书,永为照据,与国同休。”
钱弘俶此举,保全并造就了后世钱氏的繁荣和生生不息。钱王一脉始终书香绵延,仅两宋时期,钱氏就出了320位进士,到了近现代,更是人才井喷。
“纳土”,对两浙地区来说意义更为重大。吴越国主政时期,杭州从隋代时的15380户,到了盛时已达“十万人家”,这和远离战争是分不开的。
就在钱弘俶入朝的第二年,宋太宗北征太原,伤亡惨重,他因此更深切体会到了纳土的意义,对钱弘俶说道:“卿能保全一方以归于我,不致血刃,深可嘉也。”
宋朝开始,尽管政治中心一直在北方,但经济重心开始南移,这和纳土让当时南方百姓免除兵戈之苦不能说没有关系。
“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面对钱氏三代五王,苏东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安居方能乐业,两宋时期杭州成为“东南第一州”,享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甚而远至后来明清时期江南一带的繁荣,莫不与钱氏当年相关。
千载之下,钱弘俶在崇元殿上表纳土的身影,依然清晰……
今天,为吴越国文化“发声”的是钱汉东先生。
钱汉东
武肃王三十世孙,浙江诸暨人。
现为上海报业集团《新读写》杂志社名誉社长、编审,《文汇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古陶瓷学会会员,上海钱镠研究会名誉会长,杭州市临安区钱镠研究会顾问。
曾两度荣获中国冰心散文奖,荣登2013年中国文化保护年度十大杰出人物榜首,并荣获中国出版政府奖,著有散文集《人间瓷话》、《寻访中华名窑》、《日照香炉》、《名人印象》、《钱汉东考古文选》、《钱汉东散文随笔选》、《寻梦西施故里》等,曾为浙江西施故里、秭归屈子祠、东坡赤壁、谢眺楼等名胜创作并书写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