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记者 王丽 通讯员 陶初阳)
今天,为吴越国文化“发声”的是朱晓东先生。朱晓东,男,山东省淄博市人。临安博物馆(吴越国文化博物馆)研究员,临安区钱镠研究会副秘书长。著述有《物华天宝——吴越国出土文物精粹》《临安印记——临安区不可移动文物调查实录》《吴越国出土文物综述》《吴越国“官”、“新官”款白瓷器研究》《吴越国钱氏王族墓出土青瓷器研究》《“天目”瓷的形与色》等。
一
近乡情怯,茶酽酒洌,那一晚,钱镠喝多了。
将满60岁的吴越王,回到了生养他的故里临安。父老以漫山的披锦挂缎,震耀山谷的擂鼓奏乐,迎接他们的王。
父老识得钱镠,儿时和现今:
钱镠21岁弃盐投军,甲子年衣锦还乡,历经多少战争?多少次惊心动魄、阴阳相交?
怎么会忘记啊,岁月一瞬间。睁开微醉的眼,身边,儿时玩伴已须发渐白,垂垂暮年。只有眼前的兵士依然雄壮,犹似自己的当年。
不由地斜臂举杯,高声吟唱:“斗牛无孛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纪念,也为怀念。
为我守四方的猛士们呢?是在寒夜戍边,是在陷阵浴血,还是,还是倒下了?
从公元876年第一仗大败王郢叛乱开始,已经整整34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重重叠叠的甲胄,深深浅浅的血迹。
那一年,公元910年,距钱镠被封吴越王已有3年,距他平定两浙,倏忽已过14载。
二
醉,也就醉了,毕竟两浙早已平定,不似当初那般烽火割据。
“两浙”,就是现在的浙江。
古时,一条钱塘江,蜿蜒浩荡,天然为界,分出了浙东和浙西。
浙东辖七州:越州(绍兴)、明州(宁波)、台州、温州、处州(丽水)、婺州(金华)和衢州,行政中心在越州;浙西辖六州:杭州、湖州、睦州(建德、桐庐、淳安)、苏州、常州和润州(江苏镇江),当时浙西的中心不在杭州,而是润州。
越州和润州,平定之前,到处都是战火,满眼皆是烈焰。
那个曾经繁花似锦的大唐在千军万马的嘶吼声中,被刀和剑划出血痕、割成小块。每一小块都有一个主人的名字,不,准确地说,今天还是他的地盘,明朝或许就已易主。
钱镠也在军中,他跟随主帅董昌(同为临安人)一路征战,并领兵败王郢、退黄巢。一路艰难,苦战5年——董昌得了两浙最繁华的越州;钱镠留在杭州,任杭州刺史——两浙安宁。
但,仅仅不到十年,烽烟再起,因为董昌称帝了。
面对老上司称帝,钱镠要么接受封官,要么为护主而战——之前,他和董昌共尊唐昭宗为帝。
纠结,无可避免:受封则是助纣为虐、共为谋反;讨伐则是陷浙西六州于水火。
于是,钱镠决定规劝。他修书董昌,建议“与其闭门做天子,不如开门做节度使”,他甚至亲自领军士三万于越州城迎恩门兵谏董昌称帝之弊……
无可挽回,钱镠渐坚。心想唐室虽微,天人未厌,怎可生为叛逆?他上书大唐:当战则战。
只一年,896年5月,钱镠的军队迅疾包围了越州,随即攻破牙城。董昌卸下黄袍交出牌印,做了俘虏——昔日荣华富贵,只因一念之差,只因钱镠的“当战必战”而成了叛国逆臣,结局悲凉。
从这个时候起,两浙之地基本归于钱镠。甚至可以说,“两浙”日渐隐去,“吴越”开始名重。
三
钱镠真正被封为吴越王,却是在11年后的907年。封他的是废唐自立的后梁太祖朱温。
这纸从长安而来的封王诏书,差一点就燃了战火。
大殿里,群情激愤。
“朱温何许人也?篡国之贼,暴乱丑秽,有何资格当皇帝?”文武僚属纷纷劝钱镠拒绝,就连一介书生的罗隐都口口声声说要兴师北伐。“纵无成功,犹可退保杭、越。”
似乎,开战是稳赚不赔的。战,还是不战?
不战,亦不可战。半生戎马倥偬,铁血铁骑,钱镠岂会不知,一旦开战,苦的还是百姓。
“我若出征,邻国乘虚来袭,百姓必遭荼毒,我以有土有民为主,不忍兴兵杀戮。”这一番“蔼然仁者之言”,掷地有声,金声玉振,吴越百姓何其有幸,免动兵戈,得享安稳。
文人罗隐都说要战,武人钱镠却选择了不战。
莫不是这时的钱王年老体衰惧战了?经历过大小无数战役的钱王,面对强敌,何时有过惧色?
战,为和;不战,亦为和。战与不战,均同出一心。
之前的战,除了扩张地盘、稳固统治,更重要的是为了统一两浙。只有一统,没有战乱,这片疆土上的百姓才能枕水眠湖、观草看花。何况那个时候,你不打别人,别人也要来打你,能战善战,他国才不敢轻易来犯。
如今的不战,依然是为了这一方黎民的安定,百姓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怎忍再动刀兵,更添“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
不战的吴越,自是繁华,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如兰一朵。不战的钱镠,王者之姿,意象高远。
四
如果我在,我会给钱王什么建议?战?还是不战?
“如果”不是现实,钱王听不到我的意见。但我知道,千年之前起于草莽的他,如果没有相当的克制和对百姓的悲悯,是很难停下征战的脚步的。
钱镠并不好战,所以很少主动发起战争。史书上能查阅到的较少的由钱镠发起的军事行动之一,就是钱镠于919年派遣第七子钱元瓘进攻吴国常州。两军战于无锡,吴越军大败,将领何逢、吴建被杀,士兵被斩首万余。
很难猜测68岁的钱镠收到战报后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看到何逢的战马,“悲不自胜”。之后,他越发轻言战事,予民休养生息。
从盐贩到军中主将,从请战到休民,吴越国之兵,交战渐少、自卫渐盛。
这种做法在唐末五代政权更迭、兵燹连绵的大格局下殊为难得。是审时度势的钱王以战为器、以器得和,并为吴越一地的繁荣和百姓生活的安定打下了最扎实的基础。宋人叶适在《水心别集·民事》中说:“吴越之地,自钱氏时独不被兵,又以四十年都邑之盛……故以十州之众,当今天下之半。”
国之大小,不在疆域,而在于经济之盛,人文之耀,人心之和。
值得庆幸吗,胜了必打之战?需要坚持吗,消了内心的黩武之情?
回归故里的那一晚,钱镠醉得有些意外。还有什么,能比故里父老的乐而忘忧更加重要的呢?
一代明君往往就是这样,不仅让当朝受益,更在后世泽被。
我很幸运,居于钱镠当年开创的吴越国之都,这城、这江、这湖,犹有当年模样——我登嘉兴烟雨楼,观湖;倚杭州六和塔,听潮;卧苏州沧浪亭,濯足。遥望长空,穿过淡淡薄薄的云,依稀看到了那双穿过历史隧道的眼……
他,一定也看到了我,看到了千百年后的两浙大地,繁华胜昔。